承天门外,文院之前。
这一天是放榜之日,夏日已至,天气热的很快,但却还是比不了士子们的热情。
文院外面,早早就有人在此等待,临近放榜的时候,这里更是人头攒动,宽袍大袖的士子在前面,外面还有不少围观的,长安令衙的差役以及监门卫的军兵维持着基本的秩序,千多人聚在一处,煞是热闹。
当然了,这和后来科举兴盛之时没法相比。
第一次参加科举,士子们也没什么经验,所以都亲自来到这里等待,没有谁会坐等人上门报喜,礼部暂时也没这个服务。
而且此时士子们多数出身贵族,在这样的场合很注重礼仪规范,相熟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那闲心的则安静等候,没什么人大声喧哗吵嚷,所以气氛上不算太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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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院里待了三日,苦不堪言啊,再来此处,俺腿都是软的……”
嘴碎的李上德看着心怀忐忑的两位兄长,嘴里小声嘟囔着。
李义琛,李义琰,李上德兄弟三人都是河北人魏郡来的士子,祖籍陇西。
没错,他们是陇西李氏旁支子弟,只是迁居河北已久,和陇西李氏那边搭不上什么关系了。
而且关西人跑到北齐旧地去,一看就知道是当年北周灭北齐的首尾,只不过朝代更迭,当年胜利者的后裔们大多受到了当地土著的排挤,厮混的灰头土脸。
李氏兄弟这一支也不例外,家道中落,到了他们这一代,除了用心读书求个功名之外,也没了其他出路。
比如三兄弟之中的老大李义琛,少时丧父,一心读书,不事产业,生活过的那叫一个痛苦,后来被叔父收养在家中,和堂兄弟们一道进学,才算长大成人。
他们基本上已经失去了关西人家的特点,完全变成了耕读传家,窦建德治有河北的时候,他们不愿意从贼,东躲西藏的当起了山中隐士。
其实真正倒霉的是,李破把李渊给灭了,陇西李氏的声势急转直下,如今已是四分五裂,出仕的李氏中人,几乎没一个再视李渊一支为正朔。
陇西那边的李氏祖地出来的李氏中人没办法,跟人道明来历的时候,只能自称陇西谁谁谁。
而大家一听你的姓氏,立即就能把你和陇西李氏联系在一处,大多当时就得敬而远之,除非你能再加上一句,楚国夫人是俺的谁谁谁,大家还会忌惮一下,给你个笑脸什么的。
之外陇西李氏在外的各房,也就没那么多的顾忌,各自立起了祠堂,不再以陇西李氏自居了,起码现在是这种情况。
像李道宗兄弟这种,更是摆明了要开门立户,跟李渊一支撇清了关系。
而李义琛兄弟几个来京赶考,就更不敢跟陇西李氏沾边,只说河北魏郡李氏,估计等到他们从京师回到河北的时候,还要劝家中长辈把族谱改一改。
像这种关西外延的破落家族,当世有很多,状况好一些的还在贵族之列,魏县李氏嘛,按照九品中正制,别说入品了,连寒门庶族怕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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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现在挤在人群当中,都是心有惴惴的状态。
他们在县中由老师魏通举荐,参加乡考,三兄弟齐齐中举,在战乱过后的乡里之间传为佳话。
只是今年远来京师赶考的盘缠都不太够,还是老师魏通给资助了一些,乡人们纷纷慷慨解囊,忙活了一个冬天才凑够了路上的花费。
不过春天时朝廷诏令下到河北,当地驻军有了动作,派出了兵丁护送赶考举子入京参考。
官府得了诏令,也对他们做出了些资助,于是三兄弟就不用共用一头驴,长途跋涉的来京赶考了。
实际上像李氏兄弟状况这么凄惨的士子并不多,即便是河北,河南,山东这些苦于战乱久矣的地方,能够读书参考之人,其实大多底子还在。
父兄,亲戚都有为官之人,怎么着也不会让家中子弟沦落到需要众筹才能入京的地步。
所以到了京师,愿意跟李义琛兄弟这种穷光蛋相交的人,竟是没有一个。
这就是九品中正制带来的遗毒的具体表现,别看九品中正制早已废除,可观念上,人们还在受着它的影响,不愿折节下交。
当然了,这里面也有人性的因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读书人最愿意弄小圈子这种玩意了。
所以说李氏兄弟三人来京的遭遇很悲催,没交到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就无法参加各类文会,并借此扬名。
当然了这也有好处,之前那场风波也就波及不到他们身上,稍微有点遗憾的是,那场盛会也没他们的份。
他们的消息闭塞到什么程度呢?盛会都举行了五天,马上就要完事的时候,他们才得到消息,简直就是一场悲剧。
不过他们也并非没有走动,他们的老师魏通给了他们一封荐书,兄弟三人借此拜见了谏义大夫魏征。
只是魏征身在门下,之前就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风声,不敢给予乡人太多的帮助,只是派人到礼部走动了一下。
让人知道河北还有个魏征魏玄成,汝等办事最好公允一些,不然俺可不答应。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太大的动作他也不敢弄,他现在正在寻求调职,可不敢为了几个乡党,来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这其实就是荐举之弊,即便开科取士,却也无法把荐举之制彻底扔到一边。
连李义琛兄弟都能在京师找到“熟人”,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就算如此,士子们可还嚷嚷着不公之类的言语,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见别人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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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弟里李上德年纪最小,话也最多,紧张之下在旁不住的碎碎念叨。
“要俺说咱们也不用看了,肯定不能上榜,咱们文会才参加了几场?谁听过咱们兄弟的名姓?考官一看是咱们写的文章,估计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李义琛知道他的毛病,本不打算搭理这厮,不过此时听他越说越丧气,立即瞪了弟弟一眼,“少说两句吧,你又不是考官……且三郎大才,就算咱们两个中不得,三郎一定也上榜。
他默下来的文章你也瞧了,考官眼睛又不瞎,怎会舍了三郎而取旁人?”
三兄弟当中,李义琰才学向来胜出一筹,确实是三兄弟当中最有机会的那个。
不过李义琰参加的是明经科,竞争也最为激烈。
今年科考没有进士科和秀才科,只有明经一科,而明经科出来的进士,士子们此时理所当然的便会认为,那是本次科考的文魁。
明经科考的就是读书人对儒家经义的理解,如果你在这一科拔得魁首,那自然而然便会得到读书人的承认。
所谓的皓首穷经说的就是这个,有些人一辈子铺在经义上面,大多剑指的还不就是明经科,真想传承儒家文化的能有几个?
白首穷经通秘义,青山养老度危时……
说的多好,可读书人总是那么口不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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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明经科一旦中第,文坛之中也自会有你一席之地,这才是读书人愿意皓首穷经的原因所在。
更让士子们振奋的是,大唐的科举和传闻中前隋时的科考不太一样,朝廷和各地官府明显更为重视。
那么科举考出来的进士许就能得重用,这和他们去年试试探探参加科举,之前又受到很多告诫时想象的很不一样。
之前的那场风波也说明了这一点,所以到了这会,参考士子们的心气和刚刚来京时是完全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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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琰比较镇定,还知道开玩笑,“你们两个可莫要再说了,再这么说下去,俺哪里受得?最好是都考上,不然的话还得骑着那头瘦驴回河北,也不知到时是驴子先倒下还是人先……”
其他两位听了都没笑,反而背后一凉。
李上德又叨咕,“不管中不中,俺是不打算回去了,不中的话,俺就在长安入幕,当个刀笔之吏也在所不惜。”
李义琛叹息一声,他要是不中的话……是要回去的,叔父老了,养育之恩还未曾报答,膝下可不能无人供养……
“来了来了。”
人群骚动了起来,维持秩序的衙役也开始连声吆喝,防止踩踏的惨剧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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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院前面,铜锣连声,礼部的官员迈着稳重的步伐从人群中走过,亲手把两张榜单帖到了竖起来的文榜之上,供人观瞧。
阳光的照耀之下,榜单上的一个个名字好像都在散发着金光。
这一刻有那么些神圣的味道,士子们反而安静了下来,没有一股脑的冲到榜单之下观看,而是好像观景一般陆续上前浏览。
唐初士子的风范在这一刻落下了后来那些读书人一个大唐。
一些人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有的敲敲胸膛,有的则给其他人施礼,表示自己占了先手,很是惭愧,流露出来的不是得意洋洋,而是承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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