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城郡通往会宁郡的道路上,东逃的队伍像一只吃饱喝足的长蛇,缓慢的蠕动着它那臃肿的身躯。
即便骑着马的人,也无法快速前进,因为他们的亲朋好友,妻子儿女都在队伍当中,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马匹供人骑乘,而且他们还随身带着食物饮水以及那些割舍不掉的家财。
哭嚎之声在队伍中从来不曾停歇,男人粗暴的咒骂声也在不断的响起。
离开家园,进行长途跋涉的逃亡,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悲惨的景象。
队伍中时不时的还会发生骚乱,因为恶人在这个时候如鱼得水,他们会趁着危难之际,在那些陷入苦难的人们身上再踩上几脚。
就在这样乱纷纷的情形之下,队伍在不停的向前移动。
而在他们后面不算远的地方,两万多人的吐蕃骑兵已经红着眼睛迅速的穿过枹罕,金城,卷起漫天的尘土,追上了上来。
猎物就是前面,收获的喜悦开始在吐蕃人心中升腾而起,他们的笑容中透出了狰狞,所有人都在不断的催动着战马,随时准备向猎物发起最致命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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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追上来了……”
“快走,快走。”
惊叫和哭喊声大作,吐蕃游骑的身影终有出现在了东逃队伍末尾的人们的视线当中,这引发了人们的恐慌。
人们开始抛下累赘,四散奔逃,在逃走的那一刻起,人们便已经失去了对抗敌人,保护自己的勇气。
零散的吐蕃游骑并不打算搭理他们,这支队伍之庞大让他们感到吃惊,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就好像能一直伸展到天边。
一部分游骑立即掉头回去向大军禀报,一部分则再次向前,想要看一看这只猎物到底有多大,会不会有危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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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骑飞驰而来,在徐世绩不远处翻身下马,“禀报将军,吐蕃人已经追上来了,两万多人马,都是骑兵,他们来的很快,人马看上去有点疲惫,应该是为了赶路,不曾好好休息过。”
这是斥候探得的最新的消息,同样也是徐世绩最想听到的消息,吐蕃人自过金城以后,行踪便已经逃不过大军斥候的眼睛。
探报到的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频繁,说明吐蕃人进军的速度非常快,几乎赶上了骑兵冲锋,显示出吐蕃人正在全力赶路,他们已经被将要到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危险。
徐世绩的心蓬勃有力的跳动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天色,挥手让斥候再探,回身便吩咐又凑到身边的阿史那大奈道:“你和萧将军分统两千骑,为大军之先,让大家打起精神,准备接敌了。”
此时他已经成竹在胸,吐蕃人漫无防备,又是长途跋涉而来,能犯下的错误他们几乎都犯下了。
这样的敌人自然是将军们的最爱,别说徐世绩麾下有七千人,便是一千人,胜算也是极大。
军令已经传下,大军开始骚动了起来。
他们已经驻扎在这里两天了,知道将要开战,却还需等待的这一段时间是最难熬的,唐军将士多有焦躁,有经验的将军们都晓得不用怎么安抚士卒,因为些许的焦躁情绪是士气的一种体现。
这表明士卒们渴望与敌一战。
如今终于到了将要开战之时,唐军上下就都振奋了起来,纷纷整理武器衣甲,安抚战马,绑紧马鞍肚带,只需稍稍一看就知道都是有经验的战士,让自己和战马都紧张起来,却不会兴奋的过了头。
关西人的好战和训练有素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成年男子对战争几乎都不陌生,这就是关西人争雄天下的资本,而李渊能在关西轻松聚起近五六十万大军,还都战力不俗,皆源于此。
七个领兵校尉加上三个将军聚在一处,这是最后的战前动员,之后校尉们会贯彻主帅的战术安排,并在接战中得到体现。
“吐蕃人长途袭远,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现在就是那只黄雀,等他们的人散开,觉着胜算在握的时候,咱们就冲上去。
到时候分成四部,萧将军领两千人在左,阿史那将军领两千人在右,你们两个为前驱,我领两千人在后。
两位将军切记,咱们只为争胜而来,不得抢功,一旦有了差错,堵住了我中军的去路,战后不但无功,而且我要以军法治你。”
萧嗣业和阿史那大奈齐声应诺,打仗这事都是他们的老本行,不需叮嘱太多。
徐世绩点头又道:“史贵。”
“末将在。”
“你带一千人先行一步去金城,占住了城池,逃过去的人都给我截住了,务必不要让一人走脱。”
“末将遵令。”
徐世绩布置的极为周全,只是萧嗣业沉吟一下道:“东逃的人很多,吐蕃人要是杂在其中,咱们……”
徐世绩笑了笑,这要是在河南,谁要是问出这么一句来,脑袋不定也就挂在裤腰上了,想要主将亲自下达滥杀无辜的军令,你活的不耐烦了吧?
虽然大家都不把人命当回事,可名声还是要的。
当然了,如今就得另算,就算萧嗣业不提,他也要就此事说一说的,“战事当前,自然心软不得,不然兵败事小,将士们的命还要不要了?凡敢阻大军去路者,先冲散了再说。
切忌陷入混战,到时谁若是不忍下刀,趁早说出来,要知道一旦陷入混战,咱们兵少,有可能稀里糊涂的便败了下来,若是那般,咱们不如跟大军一道,省得没弄到功劳,反而落下罪名,岂不让人耻笑?”
众人都嘿嘿嘿的笑了起来,慈不掌兵的道理大家都懂,就怕主帅不愿担责,遇到那样没担当,又不懂军事的主帅,只能说大家倒霉,之后接战的时候大家就得小心些行事了。
所以将军们身边都有几位心腹将领统兵,不然就要像现在一样,战前还要相互试探一下,麻烦的很。
徐世绩见众人再也无他话,便用力的挥了挥道:“天色也不早了,天黑之前,先把吐蕃崽子收拾了再说。”
骑兵作战讲究的是一击必中,多数不会有缠战的事情发生,选择战机的时间会长一些,而最为激烈的骑兵战事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之后就是追亡逐北。
吐蕃人也都是骑马来的,想要全歼他们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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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以东,三四十里处,吐蕃游骑刚过去不久,天边就已出现了一条黑线,那是吐蕃的前驱所部。
伴随着如雷的马蹄声,吐蕃大军终于到了,吐蕃战士纵马蜂拥而至,很快就追上了西逃队伍的尾巴。
这在西逃的人们眼中,是世间最为可怕的景象,大队的骑兵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地面都在不停的颤抖,骑兵卷起的烟尘铺天盖地,像沙暴一样席卷而至,不久便不见天日,只能听到马蹄踩踏在地面上的隆隆巨响。
混乱开始向队伍的前方迅速蔓延,人们的哭喊声震天动地,仿佛能把马蹄声压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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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马戎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将自己那才刚三岁的崽子给抱过来,塞进了马车下面的隔档里面,并在里面抽出了一把私藏已久的短刀。
马戎是个羌人,一直生活在金城,西北姓马的人很多,大多都尊马腾父子为先祖,如果此时你在西北见到姓马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是羌种,另外一个很可能是汉羌混血。
马戎很年轻,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在金城郡已经生活了三代人,今日随众东逃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他出生以来,便已经出逃两次,每次都是等战事过了再回到金城。
这一次……马戎觉得他们一家人要死在这里了,他恐惧的看着大队的骑兵从后方追过来,人们在哭喊着四处奔逃。
只是转眼的工夫,他的两个兄弟,还有他的父母就都不见了影子,也许是被人冲散了,也许是在恐惧的驱使下逃走了,谁知道呢。
马戎却动也未动,只是紧紧拽住妻子的胳膊,放好了儿子之后,便连踢带打的将妻子弄进了车下面,顺手几刀斩断了驮马的缰绳,驮马和他的那些亲人一样,转眼就跑没了影子。
这辆马车是他们一家的命根子,可现在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他只死死蹲在马车一侧,将短刀藏在身后,不住的喊着,“不要怕,不要怕,别跑,别跑。”
也不知是在安慰妻儿还是在劝说自己。
在如此混乱当中,他的举动无疑是最为明智的选择,逃跑的那些只要没有马,怎么能跑得过疾驰而来的骑兵?
那些骑马逃走的就更为愚蠢,他们成为了吐蕃人首先射杀的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人,反正马蹄声越来越大,这支吐蕃大军的中军终于赶了上来,满身尘土,面目狰狞的吐蕃战士发出有如鬼怪的呼啸声,再次奔驰过去。
对于马戎来说,时间漫长的好像过去了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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