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间,北地的天气还有些余寒未消,不过春风渐起之下,到底暖和了许多。
这一天,晴空万里,通向河北涿郡的驰道之上,一行车马迤逦而来,行进间,晋阳城已是隐隐在望。
队伍之中,骑在马上的中书舍人刘斌精神有点萎靡。
没办法,一路劳顿不说,心情也颇为阴郁,这一趟出使晋阳,在他看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李定安这人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之处……嗯,河北山东众人都要相形见绌。
可不是嘛,其他不说,只说能将幽州之民迁往晋地这一件事,心肠稍微软点的人哪里能做得出来?
使节到了这样一个人面前,性命也就不是自己的了。
再者,萧皇后被李定安迎归晋阳,河北山东众人说起这位皇后来,多数都要猥琐的笑笑,然后垂涎一下皇后的美色。
可那是在自家的地方,想说什么也就说了,可一旦他们出现在如今萧皇后的面前……刘斌想象了一下,背后却是隐隐发寒,觉着自家的小命更悬乎了几分。
到了此时,他也是怨言满腹,想他刘斌随皇帝南征北战多年,立下的功劳可不比童广寿等人差了半分,如今却被派来出使晋地,怎么看都像是来送死的……
至尊不念旧情也就罢了,听说是裴矩那狗贼进的谗言,他平日里可没对姓裴的做什么,而且还尊敬有加,往往以师礼待之,可裴矩这厮却是这般对他,他娘的,此次出使若能侥幸生还,定叫裴弘大好看。
好吧,这位刘中书肚量可不算大,作为使节其实也有点不合适,因为他从来没有走出过河北山东,又非门阀子弟,在外间根本没什么相识之人,于是一些使节的职能他也就不能胜任。
就像他自己想的那般,别说迎回萧皇后了,自家小命保不保得住都得看天意。
可他作为窦建德最为倚重的谋臣之一,要说比独孤怀恩还要不如,那也是冤枉人,就像现在,虽说满腹牢骚,可还是将官服穿戴整齐,努力在马上坐直身躯,因为他知道,迎他们入晋阳的人随时可能出现。
第一次照面,他需要留给对方一个不畏不亢的印象,之后才好说话,而且迎回萧皇后基本上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结好李定安其人,主要这件事办妥当了,回去之后就算不辱使命。
想到这里,定了定心神,扭头张望了一下,看着那些往来游弋在队伍左近的晋地骑兵,再次有点羡慕的想着,若有这样一支骑军在侧,还用忌惮什么王世充?河北山东各郡恐怕也早就被他们踏在脚下了。
代州铁骑的可怕之处,他们早已领教过,而自从他们越过太行,出现在晋地的地面上,晋地游骑便出现在了他们左近。
之后也不用他们自己再派人出去,传骑,护军一路跟随,中间还换了两拨,全都是披着半身铠的骑兵,身形矫健,骑术娴熟,让刘斌等人对代州骑军有了更多的认识。
在路途之上,和几个领兵的骑兵将领搭了些话,只一个长相明显是突厥人的家伙嘴巴大些,跟他说了两句。
前年的时候,李定安率兵北上,把将要登上突厥汗位的阿史那挨立佛打的一败涂地,杀上无算,俘获突厥部众十数万,牛羊马匹无数。
听了这个,刘斌惊的差点一头栽下战马,过后想了想,才心说,你可真会吹牛,李定安给了你多少富贵,才让你这么卖力的吹嘘?
对于这些话,他自然是不太相信的,突厥的强盛大家都清楚,阿史那挨立佛为谁他也一样不陌生,要说义成公主把挨立佛给宰了,那还好说,你说李定安……
好吧,一些奇迹般的战事,若非规模宏大,众人争相传颂,其他的嘛,都有一个延后效应,到了李破这里,延后效果更佳。
因为那场战事发生在云中草原,只要突厥人不自曝其丑,南边的人大多就当笑话来听了。
还是那句话,在李破没掌握话语权的时间段里,他的一些丰功伟绩绝对不会得到诸侯们的认同。
就像李渊时常在想,若非李破在北边将突厥人拖住,他领兵南下长安时绝对不会那么顺利,可他绝对不会向旁人说起。
这种宣扬他人美名,对自己却绝无好处的事情,傻子才会去干呢。
还有一位雁门派过来的将军,这位是代州行军总管王智辩的部将,整日里笑眯眯的,口风很是严实,心思也够用,却告知了刘斌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李定安要称王了……
刘斌当时就松了一口气,有喜事儿,好啊,那就不能动刀动枪了嘛,不然的话,多不吉利啊。
可过后每次想到这个,他就不由自主的回头看看队伍中的几辆马车,心里叹息了一声,你说你要称王也不告诉咱们一声,不然咱们多带点礼物来多好?
现在嘛,礼物却轻了许多,这里面只有两辆马车是送给李定安的“厚礼”,其余皆是萧皇后的仪仗,以及她落在河北的随身物品,当然了,天子印玺肯定不在其中,皇后的印玺倒是给送了过来,为此,窦建德心疼的几顿饭都没吃好呢。
尤其是他家中的母老虎曹氏,得知窦建德将皇后印玺给送人了,差点没跟窦建德动了武。
没办法,如今窦建德的家底太薄了,一路走过来,紧着粮草忙活,金银细软之类的物什在河北山东是最无用的东西,只要有一口吃的,什么换不到手?
和当初李破的境遇其实差不多,只是李破已经缓过来了,窦建德却还在泥沼中挣扎而已。
刘斌在这里心肠百转,既不想把性命丢在晋地,又不想无功而返,那他就得拿出点真本事来才成。
而更为可恼的是,他还没什么人可以商量一下。
两个副使一个缩在队伍中间,一路上扮足了高冷,另外一位……正绑在车厢之中,已经被颠的七晕八素。
被绑着的肯定是王薄无疑了,这位天下第一反贼见了窦建德不久,便得到了风声,说窦建德欲将其送给李定安宰杀,嗯,窦建德那里四处透风,好像没什么秘密而言。
刘斌就知道是裴矩进言让他出使晋地,王薄得到消息也不很奇怪,大家都是草莽豪杰,窦建德部下中和王薄惺惺相惜的可有不少呢。
于是,王薄在西行期间,准备再次上演一出儿绝地大逃亡,可惜的是,刘斌早就盯住了他,还没等他逃走,就被捉了起来,五花大绑的塞进了本就满满当当的车厢。
这位先就不说了,天下第一反贼当成他这个样子,也是绝无仅有,很给之前的那些大前辈们丢脸。
另外一位副使,吏部侍郎杨恭仁此时就行在刘斌不远处,他也在望着渐渐清晰起来的晋阳雄城愣愣出神。
晋阳他没来过,这座北地雄城比之长安也逊色许多,可他看的是城头上那杆迎风招展的日月星辰旗,渐渐的,他的目中似有水光波动……
杨恭仁五十岁左右年纪,不算小了,堪堪已经度过了壮年时期,他不但是观王杨雄的儿子,而且他的为官资历非常的深,即便是陈孝意跟他比起来,也要逊色几分。
他是开皇元年入仕,因是皇亲的缘故,以少年之龄进拜成安郡开国公,左宗卫车骑将军。
之后历任甘州刺史,宗正卿,工部侍郎,吏部侍郎,谒者大夫,正义大夫等职,在宇文化及那里,又任吏部尚书,到了窦建德治下,任的是吏部侍郎。
官职没有高到一定地步,却也是个全能选手,既能领兵上阵,又能下马安民,身上带着浓重的晋末遗风。
这位隋室宗亲长的和他弟弟杨续差不多,相貌不很出众,只是浓眉大眼,留着短须,比杨续看着要周正一些,也更加的严肃庄重。
当然了,他此时想的和刘斌可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出使之前他已经见了裴矩一面,他虽然不齿裴矩为人,可对裴矩的援手之情,却还是有些感激的。
大家都属零落之人,苟活于乱世之中,之前的恩怨还说他作甚?至于大节……两人都亏的厉害,相比之下,他这个隋室宗亲许是更要惭愧几分。
所以说,裴矩对人心的把握已经是炉火纯青,杨恭仁想的什么,都不出他所料。
就像现在,杨恭仁就在琢磨,之后是留在晋阳,还是南去长安?
这样一个选择题其实在看到日月星辰旗的那一刻就不存在了,李定安就算出身低了些,如今却还打着日月星辰旗,李渊呢……
实际上,这都是借口,他之所以不想回去长安,只是因为他不想见到那些故人,尤其是李渊,他们一个是皇室宗亲,一个是隋室外戚,看着有些亲戚关系,可天然就走不到一处。
观王杨雄一脉深受重用,李渊却是杨氏提防的对象,那会唐国公李渊见到他这个开国公,可是要大礼参见呢。
如今长安城中早已物是人非,到了那里,上赶着去被人嘲笑辱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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