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来去匆匆。
本来,他还想见一见李靖,可见女儿颇为对其回护,便不想节外生枝了。
实际上李靖这个人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可用可不用的人,当然,到了如今,他是不会用李靖来领兵的了。
至于因李定安事而迁罪于李药师……不到万不得已,李渊绝对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一来呢,李靖不管怎么说都是有功之人,在长安也呆的很是老实,若还强行加罪于其人,李靖那个女婿不一定怎么样,先损的却是他李氏的名望。
二来嘛,起兵争雄于天下之人,又有几个会顾及父兄儿女?更何况李靖只是李破之岳丈,那就更差了一层了,而推己及人,李渊自然不会行此无益于事之举。
就像当初他起兵南下的时候,又何尝顾忌过家眷亲族们的性命?
其实别说是他李渊,看看这些年兴起风浪的豪杰们,又有哪个不是报了不成功则成仁的心思,去争那一线之机?
杨玄感,李密,王世充……诸如此类,皆是这般,无有例外。
而欲行大事者若连这点都做不到,还不如趁早归于田园,不然结果肯定是害人害己,落得个身死族灭罢了。
当然了,这些人的心肠就算比老天爷还绝情,争不到那个位置,下场一样也是悲惨至极。
李破和妻子说的一点也不假,这条路是条不归路,走上去就别想回头,薄情寡义只能说是最基本的一个标准而已。
所以啊,在李渊看来,李药师如今甚至连个人质的份量都欠奉。
其实,这一点不光李渊明白,李靖同样明白,只要别在人家眼前晃来晃去,居于长安的他是似危实安,只要自家那女婿别真率兵打到长安城下来,他人头落地的可能微乎其微。
李渊驾临公主府,跟女儿相谈的时候,李靖就在府中一间不小的院落中优哉游哉的饮茶呢。
倒霉了这么多年,李靖能屈能伸的本事绝对不比韩信差了,托庇于平阳公主府中多时,他过的很不错,而且约束家人不得随意外出生事。
平日里专心著述,闲来就逛逛府中的花园,偶尔听旁人说起李定安如何如何,他也不以为意,清心寡欲的和个山林隐士差不多了。
今日李渊来府中,不用李秀宁说什么,他自己先就说要避一避,决不去触李渊的霉头。
而且李渊的来意,他也能猜到。
自家那女婿……当日他只是觉得其人天生便有将才,今天看来,却是将人家看的小了。
数载匆匆而过,世事纷乱,战火遍地,这个女婿却是乘风而起,成了一地诸侯了,他心中滋味儿之复杂根本无法为外人道的。
再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心血耗了几番,却最终还是一事无成,人家却是年纪轻轻就……相比之下,李靖也是苦笑,只能说是时也命也了。
开始的时候,他也难免怨愤被女婿给连累了,可后来随着女婿名声越来越响,甚至搅动的长安中许多人心神不宁,如今更是成了李氏大敌……
李靖这心里担忧之余,未免就有些得意了起来,那李破不但是他李靖是学生,而且还是他李靖的女婿呢。
他李靖一事无成,寄人篱下不假,可学生却是个不向突厥低头俯首的世之豪杰。
说起来,这种自己不成,便寄希望于后辈的心态,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不过这也说明,人老了,不然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李靖这一生,掉坑无数,如今却又掉在了女婿这个坑里。
而李渊这人在李靖眼中,也就那么回事儿,算不得什么英明的君主,若非天下大乱,他又占了太原留守这么个位置,轮到谁也轮不到他李渊入长安称孤道寡。
尤其是在用人上,别说文皇帝杨坚了,估计他连杨广都比不上,这人太看重出身,没有容人之量。
倒是他的几个儿女,看着是要青出于蓝的样子。
所以说,李渊在这个时候来平阳公主府为的什么,李靖一猜也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李渊自持名望,喜合纵连横之术。
平阳公主与他那女婿不清不楚……估计这是又想着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吧?
也没过多少时候,便有人来禀报于他,皇帝走了。
回头李靖就让下人去拿外袍,刚穿上李秀宁就派了人来招他过去。
李秀宁送走父亲之后,也没挪地方,就在府中正厅之中自斟自饮,李靖来的时候,只探头瞧了瞧,就知道这位公主殿下心绪不佳。
李秀宁好酒,可自起兵之后,她饮酒就极为克制,此时神思不属间,却是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着。
见李靖来了,将手轻轻摆了摆,“李长史来的正好,来,与我一同饮上几杯。”
李靖也不拘束,施了一礼便在席上坐了下来,抚着胡须便笑道:“饮上一些倒也无妨,只是借酒浇愁,智者不为也。”
李秀宁斜了他一眼,一扬脖再饮一杯,随手斟上,道:“李长史可称智者,我嘛……如今烦恼颇多,正需长史指教。”
李靖道:“至尊来去匆忙,不像是有要事与殿下相商的样子吧?”
李秀宁嘴角微微撇了撇,酒杯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李长史何必明知故问,如今父皇能与我相商之事,还能有别的什么吗?”
李靖脸皮颇厚,稍许的讥刺根本不算什么,而且他在李秀宁麾下效力至今,实际上两人都已相知颇深,装糊涂这种事儿是装不成的。
沉吟了一下,李靖才道:“至尊要殿下如何?”
李秀宁捏着酒杯,懒懒的道:“还能如何……”
说到这里,李秀宁将酒杯重重的顿在案上,“交兵在即,不论胜败,哪有情面可讲?胜了,父皇还能听我劝说,容人称臣?败了,旁人还能听我区区言语,放着晋地不取?
我又非苏张,能说的两家罢兵,其乐融融不成?”
扑面而来的怨气,让李靖愣了愣。
那边儿李秀宁毫不犹豫的又灌了一杯,顺手将酒杯扔在桌案上,“此战过后,我会出京走上一趟,让李武他们准备一下行装,估计不出一月就得启程,李长史且掌管好府中诸事,等我归来……呵呵,也不知此去还能不能回来……”
说完,李秀宁已经起身,“饮的有些多了,长史自去便了,我也要去后宅歇息一下。”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迈步走了。
李靖直愣神儿,这好像不对啊,我可什么都没说呢,脑子有点乱,却还是起身恭送李秀宁离去。
等李秀宁带着仆从走没影了,李靖静下心来琢磨了一下,才有些恍然,不由苦笑连连,他老李家的人,果然是各个狡诈。
实际上想想,人家什么话都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了,只是他又犯了老毛病,将自家看得太重而已。
人家显然是在告诉他,之后要去晋地走一趟,目的也是说的清清楚楚,之后还让他留在公主府中,不要妄动其他心思。
而且,人家生怕他提出要相随北上,拒绝起来伤了各自的情面,所以根本没容他说什么便佯醉溜走了。
想到这些,李靖也是哭笑不得,亏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被个小女子耍的团团转,还想着帮人家出谋划策呢。
早就应该想到的嘛,李三娘子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借酒浇愁,还在外人面前对自己父亲口出怨言?
好吧,他这事后诸葛亮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差这一次,在情商上面,李靖虽不算是低能儿,可与很多人比起来,他差了可不止一筹。
…………………………
当然,此时耍了些手段的李秀宁可也没什么得意之情。
步履匆匆的回到后宅,酒意有些上涌,梳洗一番,便屏退下人,静静的安坐于房中榻上,扶着额头开始琢磨起了这糟心事儿。
她父亲显然没那么糊涂,是要等战事过后才让她北上晋地。
这说明什么,李秀宁很清楚。
此战已不可避免,胜了战果应该也不会太大,因为就算李破败回了晋阳,有并代两州作为支撑,唐军想要顺势重夺晋阳的希望非常渺茫。
败了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晋地全盘糜烂,甚至于长安都要狠狠摇晃上一番。
所以,无论胜败,她估计都会作为唐使去见李破,只是到时手中所持筹码不同罢了。
想到此处,李秀宁心里动了动,有些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就算见了面,又该和那人说些什么呢?
就算有那个机会,她真能狠得下心来,引得那人来长安引颈受戮不成?
那人又会不会强留她在晋阳……
酒后有些酡红的脸庞烧的更厉害了,李秀宁心烦意乱的在榻上翻滚了几圈儿,脑海之中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当年云内之种种。
那些时日,短的好像白驹过隙,却如同一生般漫长,痴痴的想着,不知不觉间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已是睡了过去……
睡梦之中,她的眉头紧紧的蹙着,嘴角却露出几许笑意,可能即便是在梦中,她的忧愁和欢乐都是纠缠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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