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应泰登时语塞。
张铨不可能是个胆小鼠辈,这他是知道的。甚至他觉得张铨是辽东少有的能够务实、能够做事的文臣之一。在萨尔浒之战前,张铨就上奏给朝廷,断定杨镐不是帅才,统御不了杜松,刘铤、李如柏这些骄横的将领,而且对杨镐孤军深入的部署也颇有微词,但是朝廷并没有听他的谏言,最后萨尔浒一阵大败,损兵折将十几万。
在万历四十八年夏天,他又再度谏言朝廷不要为了平息建奴之乱而在内地加派辽饷,以免激起内地民变,甚至用上了“竭天下以救辽,辽未必安,而天下已危。今宜联人心以固根本,岂可肤削无已,驱之使乱。”之类的话,道理都说得够清楚了,可是朝廷还是没有听他的。
就算是身为上司的袁应泰,当自己觉得做法有问题的时候,张铨也经常毫不犹豫地提意见,比如当初袁应泰下纳降令,企图将投降过来的蒙古和女真人充实自己,张铨力争,说其中风险很大,但是袁应泰当时没有听从,张铨无奈之下只能叹了口气说“祸始此矣。”
事后来看,张铨的建议是很有道理的,这些投降过来的人大多都不可靠,甚至里面还混杂有不少女真人那边的细作,很多时候女真人就是靠着这些内应攻下城池的,最近的一个例子是沈阳。
但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意义?袁应泰心里黯然叹气。
他当初下纳降令的时候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风险,只是当时辽事实在败坏,而且明军内部已经对女真军怀有深深的恐惧感,因此他才想着要用这些能打仗的人来充实己方的实力,只是
“宇衡,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认为我等误国,我也无话可说,确实是我有错。但是现在大局为重,我等不要再做意气之争了”沉默了许久之后,袁应泰长叹了口气,“宇衡,你明天就离开辽阳吧,去河西去,那里还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张铨先是有些不解,然后突然突然好想明白了什么,接着恼怒得胡须都竖立了起来。
“袁大人你是叫我赶紧跑吗?把我看成是什么人了,我张铨岂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宇衡,我岂会看轻于你?”袁应泰也有些急了,“只是现在你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何必如此?我是经略,不能擅离职守,等到辽东战事完结,能去那里收拾局面、为朝廷安抚住辽西地方的只有你了”
“局面,还有什么局面?全都完了”张铨还在气头上,又大喝了一句,“我等皆误国之辈,还有什么颜面去说给朝廷收拾局面只盼朝廷能派一二能员猛将,平息掉辽东局面,这样我等才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说到这里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都哑然了,显然对朝廷往后到底能不能“派一二能员猛将,平息掉辽东局面”没什么信心。面前的这支军队,大明真的还有谁能够荡平的吗?
他们心里都没有底,但是都只能选择去相信。
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张铨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为国殉身,何其美事,大来你不跑,我怎可以⊥你专美于前?再说了,辽事败坏至此,我等皆有责任,现在大难临头,我岂能独自逃生之后的事,自然有人来出面收拾,我等在此报效国家即可”
看到了张铨眼中的坚定,大明经略终于感受到这位同僚已经下定了的决心。
他的心忍不住猛的一颤。
也好,那就两个人一起在这里殉国吧。
但是,当袁应泰还在心中感慨的时候,张铨突然又开口了,眼中满是沉痛。
“事已至此,我等理当引咎自决,自不必说。可是辽事日益败坏,到时候该如何是好”
“大明三百年江山,天下人才济济,怎会拿建奴这样的小小蛮夷毫无办法呢?宇衡,不用多想了。”袁应泰笑了笑,但是语气却有些于涩,“好了,既然你也不想走,那么我们就一起留在这儿吧,这样也好。也好”
就在这时,突然从远方传来了一阵激烈的鼓声,两个人连忙同时向建州女真金军的方向看了过去,然后,他们发现一支打着蓝色旗帜的女真部队正脱离了阵列,向城下冲了过来。
难道是想直接攻城吗?两个人心里同时闪过这样的念头。
然后,他们突然发现,在这群士兵后面,还有不少穿戴像是平常百姓的人跟着,正被押解着向辽阳城下奔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是想要驱赶平民攻城吗?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
“不好,建奴是想要掘沟泄壕”看了片刻之后,张铨突然喊了出来。“经略,快快下令拦阻啊”
“该死的建奴”袁应泰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对城防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城墙,其次就是护城河了,如果护城河这样一道防御被去除了,那么只剩下光秃秃城墙的辽阳城是肯定很难坚持多久的——作为大明辽东经略,袁应泰知道大明短期之内是根本凑不出太多军队来驰援辽阳的,甚至可以说,可能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救援辽阳了。
直接放弃城外,龟缩在城内防御也是不现实的。自古以来,守城的军队,如果和敌军野战一番的勇气都没有,那么就算龟缩守城也守不住多久,这一点,就算是之前没有领过兵的袁应泰也明白。
既然如此,既然反正要死,那还不如稍微壮烈一点地死,袁应泰心想。
一想到这里,袁应泰就没有再犹豫了,他看向自己的亲兵,然后大声喝令。
“快去传令侯总兵和李总兵他们,本官要亲率他们出城,和建奴一战”
没过多久,穿好了盔甲的袁应泰,督领明军总兵官侯世禄、李秉诚、梁仲善、姜弼、朱万良等人出城五里,向建奴军队冲了过去迎战。
在出城的那一刻,袁应泰就知道自己是打不赢的——萨尔浒那种有几倍兵力优势的局面都打不赢,现在这个敌众我寡的局面更加是没有什么机会了,他只是想要尽量多拼杀掉一些建奴的士兵而已。
“大人,万万不可啊连番战败之下,将士早已胆寒,我等守城就已经如此艰难,如果出城迎战,那更加是毫无胜算啊”在出城迎击之前,一位幕僚苦劝袁应泰,“辽事虽然艰难,但是既然圣上以辽事相托,大人总归还是需要辛苦操持的,何至于如此自暴自弃?”
“我意已决,何复多言”袁应泰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就转身慨然离开。
看着袁督师离开的背影,幕僚急得直打哆嗦,但是最后只能狠狠地一跺脚,长叹了一声。
你只想着殉国,你有没有想过大明天子派你过来是叫你收复国家山河的,不是叫你殉国的
这等文臣,平素能说会道,满口大言,结果事到临头了却什么都想不出,只想着事急一死报君王,你死了倒是能够给自己留个好名声,但是大明天子的期待呢?辽东生民的祸福呢?他们又该如何
“戕国者贪官污吏,误国者清流文臣啊”也许是因为预感到了末日即将临头的缘故,这位幕僚也不在乎什么了,平日里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此时居然大喊了起来,满眼都是泪水,“大明朝廷现在两者比比皆是,充塞庙堂,我看怕是要完了啊”
这番感叹,袁应泰已经听不到了,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有什么表示了。
虽说是冲锋,但是其实明军的阵列并不严整,更别说有那种决一死战的悲壮气势了。士兵们在军官勉强的维持之下,手持着兵器,摇摇晃晃地对对面冲了过去,发出了长短不一的呼喝声,甚至没有任何给自己壮胆的作用。
而努尔哈赤看见明军出城迎击之后,没有放过机会,马上命令大军向明军发动冲击。
两支军队很快就碰撞到了一起。
士气如此低落的明军哪里是久经战阵的建州女真金军的对手?
穿着坚盔重甲的女真甲兵们,很快就切入到了明军的阵中,然后以娴熟的战阵技巧和强大的个人能力向周边的明军席卷而去,犹如锋利的刀刃般撕扯着明军的阵线。
早已经胆寒了的明军士兵,在如此不利的形势之下更加完全失去了继续战斗的意志,他们很快就开始畏缩着向后退却,但是女真甲兵完全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直追击着他们不断厮杀。随着厮杀的进行,明军的伤亡越来越大,而建州女真金军却没有多少伤亡,好像越战越勇了一般。
终于,有一支小部队受不了这种完全没有希望的战斗了,他们转身就往后逃,口中还大声呼喝。
“败了,败了”
仿佛是连锁反应似的,在看到了有一支小部队溃逃之后,剩下的明军士兵好像也受到了感染,纷纷退出了和女真部队的接战,然后死命向后溃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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