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在三司条例司并无他事,只是每日讨论免役法,科举改革。
官员议事的奏疏,一经官家,中书过目就立即转发至三司条例司,由条例司的官员们进行讨论,苏辙目前所为之事便是这些。
这一日苏辙正要退衙,吕惠卿走来笑着对苏辙道:“今日王相公设宴于私第款待,一会你叫上子正咱们一同前往。”
苏辙听说王安石设宴本不愿意去,但见吕惠卿说得郑重其事,心想还是不要与王安石冲突,且去看看王安石有何话要说?
苏辙与张端二人坐上车子。
张端与苏辙同是条例司详检文字,他是枢密副使陈升之的门下,与苏辙一般都是外面安插进条例司的人,还一人则是蔡京,他是韩绛,韩维两兄弟举荐入条例司的,同时还是王安石门下学生蔡卞的兄弟,但蔡京不是详检文字,不过是编修官而已。
而条例司其余三四十名官员都是王安石举荐的。
数人抵达王安石私宅后,众人便吃了一顿便饭。
是真的‘便饭’。
这令苏辙明白王安石真的不是请他们来家里吃饭的。
用饭之后,王安石取出一卷书给几人言道:“此书中所载为青苗法也,汝等三人仔细阅之,有疑问当堂相告,我等在此详细议之,期间我们谈论了什么,以及此青苗法的内容不可与外人透露一字。”
王安石说完后便离开此地。
苏辙听王安石说得郑重其事,当即取了书来细看。
苏辙一看便知到此书所主张多都是出自吕惠卿的手笔,平日在条例司之中便属吕惠卿看法最多,想法最激烈,在苏辙眼底吕惠卿所提及的都是害事之举。
眼下张端还在看这青苗法如何样子,苏辙已是忍不住对吕惠卿道:“此青苗法怕是吉甫所作的吧!”
吕惠卿一听变色道:“子由这话是何意?”
苏辙道:“这青苗法实在失当,除了吉甫我想不出来还有谁可以办这样的事来。”
吕惠卿急得少有的失态,红了脖子道:“此法吕某也是第一次见,之前是闻所未闻,子由对吕某不满何不当堂告之,何必出言伤人?”
苏辙道:“我不同意此法,还请吉甫拿回去改之吧!”
说完苏辙不看吕惠卿脸色,以及张端的挽留,当即离席推门而去。
苏辙正遇到在门外徘徊的王安石。
苏辙向王安石拱手,王安石问道:“怎么子由以为此青苗法不可行吗?”
苏辙道:“相公明鉴,这青苗法本意是好的,然出钱……”
苏辙一番长篇大论,王安石听得十分认真。
最后苏辙言道:“……相公之青苗法说到底不过是常平仓法的变通,还望相公三司而后行。”
王安石听完苏辙之言道:“子由之言甚好,此法仆当徐议而行之。以后子由如有异论,还请如这般当面相告,切勿与外人言也!”
苏辙见王安石竟采纳了自己意见,看来并非传闻中的执拗。
苏辙行礼告退。
又过了片刻之后,吕惠卿走出门来。
王安石看向吕惠卿,吕惠卿即禀道:“张子正对青苗法并无异议,便是这苏子由……我连分说两句也不得,此人便推门而去。”
王安石点了点头道:“我方才已是听了他言青苗之弊了。”
吕惠卿一愣,这青苗法大部分章程都是他自己写的,如今看来苏辙竟有些打动王安石的样子。
王安石道:“这苏子由确有所学,这青苗法当年我知县地方时曾试行之,如今过得太久了……你再回去改一改,以后一个月之中勿再议论青苗法。”
吕惠卿心道王安石若真听从苏辙的意见,那么自己的青苗法不就打水漂了?所有功夫都白下了。
吕惠卿想到这里,只好暂且作罢,回去再修改青苗法。
苏辙回到了家中便问兄长去哪了。
苏轼的行踪一向是飘忽不定,每到一地任官便访问僧道,不是求问些烧金方术,便是养生金丹之法。
或者便是同僚请他去吃酒。
苏辙以为这个时候苏轼多半不在家,问了老仆却得知苏轼回家之后一直坐在书房不肯出门一步。
苏辙心想苏轼不是一直抱怨官告院没什么差事么?每日都清闲出鸟来了,怎地居然也有公事带回家。
苏辙走至庭院中,但见苏轼书房里仍是亮着灯。
苏辙走进书房中,苏轼于灯下挥毫,竟是撰写奏疏。苏辙拿起苏轼写废的文章过目,苏轼竟是在给皇帝上疏,题目是《论学校贡举状》。
苏辙知道三司条例司议论科举改革,于是官家下令三馆以上官员必须在一个月以内写一封奏疏言此事。
三馆以上就是有馆职的官员。
由此可知官家这一次下诏让官员言事的范围之大。
苏轼如今是馆职是直史馆,正好是可以上疏言事的范畴内,于是苏轼便上疏给官家了。
苏辙看苏轼的奏疏面上露出忧虑之色。
苏轼看向苏辙道:“怎么了?是不是在条例司又与吕吉甫,王介甫争议了?”
苏辙道:“些许争议倒是无妨,大家都是闭起门来讲,只是王介甫不许我言于外罢了。只是兄长这上疏怕是会触王介甫之怒啊,三郎一直与我说,不可触及王介甫政柄,如今你上疏……不是公然与他不和吗?”
苏轼道:“我入京以来虽是不懒拙不事事,但官家此番上疏让三馆以上官员言事,我又岂可不言。”
“既然说了,我又如何能说假话。王介甫说变革新法,恢复学校取士说是尧舜之制,恢复三代之时,其实自汉唐以来科举取士久矣,我辈皆是受益于此,怎能不言。”
苏辙见苏轼坚持不再说什么了。
次日苏轼便行上疏,而同时章衡亦是上疏。
章衡上疏与苏轼皆然相反,他反而是赞成以学校取士之法,但并没有谈论诗赋取士还是经义取士的优劣。
于是这两份奏疏同时在官家的案头。
御案左首的奏疏是殿中丞直史官判官告院苏轼的名字,题目是《论学校贡举疏》。
右首则是右正言直集贤院判太常寺章衡名字,题目是《论大学小学之教疏》。
苏轼与章衡的议论各有千秋,论科名苏轼是制科入三等,章衡则是嘉祐二年的状元,甚至压了苏轼一头,但这一次二人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却都受到官家的赏识。
官家身旁侍直的正巧是修起居注陈襄以及天章阁待制章越。
内宦道:“陛下,苏轼,章衡皆已到殿外等候陛见,不知传召何人?”
官家道:“先见苏轼吧!”
不久苏轼翩翩入殿,官家一看苏轼,真是好个苏子瞻,果真风采照人。
其实没见苏轼之前,官家已被苏轼的文辞所折服,对此官家方才询问章越苏轼如何时,章越已是感觉到了。
章越也没忘了在官家面前给苏轼点个赞。
官家对苏轼问道:“苏卿所言学校之制,虽盛于三代,然而今日却不复用,文中有可观之处。但言反对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朕却觉得不然。”
苏轼道:“陛下,这正是臣要讲。君王若以孝取人,则有人故意割股事亲,以廉取士,则有人故意恶衣劣食,凡是能符合上意的,总有人无所不用其极。汉朝以孝廉取士之弊如此,怎么不警惕呢?如今陛下以经义取士,读书人读圣贤之书则失了本意,本以经义欲教化人,反令世人相率作伪。”
章越是认同苏轼的说法,后世八股文的劣名,大家都知道的。但话说回来,明知八股文的弊端,但明清二朝为何还是坚持要用呢?
官家问道:“那么如今诗赋取士难道比策论更能择士吗?”
苏轼言道:“陛下,以文章而论,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用也。但以作官理政而言,则诗赋,策论皆是无用,祖宗以诗赋取士必有道理。”
“书曰‘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自古尧舜以来,进人何尝不以言,试人何尝不以功,然而以区区策论便定一个读书人贤愚,而不观其言,试其功,此举可乎?”
听苏轼之言,官家已是信服对苏轼道:“朕早就疑此法可以行否?如今得卿所议可以解惑了,卿与朕言,朕登基以来为政之得失?就算是朕有什么过失,卿也可以直言。”
听到这里,章越给苏轼狂打眼色,示意他不要乱说。
领导要你批评,你还真批评啦?
但苏轼听了官家这话后,对于章越的暗示完全无动于衷。苏轼连半句铺垫也没有,直接言道:“陛下为政至今有三处失当,一是求治太急,二是听言太广,三是进人太速!”
章越听了苏轼之言,差一点一口老血吐出。
你批评也就算了,还骂了这么多人。
进人太速?
啥意思啊?
指着和尚骂秃子?
要不是你当真我的面说出来,换了背地里,我肯定以为你是在官家那拆我的台。
仅仅是这一句话,你可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吗?
苏轼却完全没有感觉,直觉得自己在君前直道无隐,国家出了问题,他就要说出来,这是直臣的本色。
官家听了苏轼的话也是很羞愧,苏轼不仅说得对,还一针见血,正好把他为政至今的问题说得是清清楚楚。
简直让这位登基当了两年多皇帝的官家,差一点下不了台。
但官家是个爱才之人,对苏轼之言不仅没有生气,还是十分虚心地道:“卿之三言,朕必会细细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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