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官,是祖坟冒青烟的事。
能考中秀才都值得放三天鞭炮,况举人、进士,出仕呢。
卫辉城中的文官底细都不必费心打听,降官河南布政使袁有龙都能弄出清单来,因为这位袁布政之前可是河南右参政,专管河南人事。
某某官于某某时中某某功名,又于某某时得官授官,其籍贯哪里,是否降过顺,何时降的清,袁布政细书起来,都不必僚属提醒。
武官方面倒是费了些周章,怀庆总兵刘芳名、卫辉总兵祖可法底细好查,下面的都司、游击也好查,可最底下的把总就不太好查了。
好在,降兵很多。
一一盘问起来,当真是祖宗十八代都能给你摸清。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那些看到劝降信内容的清军官员都集体哑了口。
这年头,能当官的那都是人精,信尾那近乎官府查户口似的标注,是什么用意,还用绞尽脑汁想?
诚然,有很多清军文武的籍贯并非河南,如刘芳名籍贯宁夏,祖可法籍贯锦州,这些地方眼下并不在顺军控制区,可是,照眼下这情形发展下去,谁又敢保证他们的家乡不会被顺军攻破?
当官,是光宗耀祖,是提携近亲,不是当了官反让族人落个身死族灭的。
陆四直指清军文武内心深处的软肋,休想以一人之壮烈搏取什么名声,大顺不仅要你死,更要你全家死光光,要你的近支三族都人头落地,要你这汉奸无后!
残忍是残忍,因为此举简直就是滥杀无辜。
可当此乱世,不用重典又岂能治世!
古往今来,这是最恶毒的逼降!
效果是很明显的,当意识到自己拒降的后果不仅身死,更会族灭,一些籍贯在顺军控制区如山东、陕西、淮扬的官员当场便变了脸色。
老家徐州丰县的卫辉知府、前明天启年进士出身的葛存孝捏着劝降信的手指都在发颤,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投降。他可不敢赌顺军是恐吓还是真准备这么做,他扛不起,也担不起,更赌不起!
这赌注太大,是他丰县老家葛氏近亲几百条人命!
如瘟疫蔓延,劝降信中的内容在卫辉城中迅速流传,一半的文武官员都没了坚守下去的勇气。
提督河南学政王四维是北京的降官,籍贯江南松江,所以顺军对宗族屠杀的威胁对于这位提督学政显得不是太迫切。然而提督学政胆子较小,顺军攻城时就一直躲在衙门里,连上城头的勇气也没有,现在听说顺军以全城文武官吏宗族迫降,这位胆小的提督学政却鼓起勇气向巡抚大人委婉表达开城的意愿。
王提督的勇气来源于城中已经骚动的人心,提督判断此时城中至少超过八成的官吏已经动摇,加之顺军势大,卫辉孤城,再坚守下去毫无必要。
怀庆总兵刘芳名倒是坚定,不为顺军“屠族”所动,然而卫辉总兵祖可法却有了别样念头。
如今局面,好像大清这座大厦已有崩塌迹象,先是肃亲王豪格、恭顺王孔有德在山东大败,后是顺军渡海征伐辽东,打了入关的大清一个措手不及。虽然京中对辽东的消息有所封锁,可身为汉军旗高级将领,祖可法即便是身在卫辉对辽东的情形也是有所了解的。
关外已经大乱,辽阳、盛京两座重镇被顺军围攻,广宁、锦州等地更是被顺军及响马盗反复劫掠。而北直及京师更被顺军骡马骑兵流窜破坏,以致北京城屡屡封城戒严。现在陕西又重新被顺军占领,英王大军被隔断在千里外的荆襄,北方只有豫王所部三五万人马,如何能敌挡自潼关东出卷土重来的顺军。
祖家原就是明朝将门,今明室南渡,清室又失大势,未必还要为清室卖命。
顺军射进劝降信后,祖可法麾下的军官们就不断前来“打探”总兵大人的意思,从这些军官们焦虑的表情及欲言又止的样子来看,指望他们不顾亲族坚守下去已然不现实。
“我等中国之人何为满虏作伥!”
下午,劝降信导致的主降声势达到高潮,有不少军官开始聚集,希望巡抚大人能为全城军民及将士家眷族人着想。而那些河南本地的官员更是煽动城内士绅百姓“哭请”抚抬大人开城。
罗绣锦大怒,欲派兵镇压,然而祖可法却劝说强行镇压恐会引起激变。刘芳名倒是想镇压,可问题是手下的那帮河南绿营兵有点“指使”不动。
看这形势再发展下去,怕就要有人拿巡抚同总兵的首级出城邀功了。
无奈之下,迫于压力,罗绣锦派人出城前往顺军大营,请顺军派人入城商谈。
“恭喜监国,卫辉可下!”
虽然罗绣锦没有明确说要投降,但顾君恩断定这个满清的河南巡抚已经压制不了下面。
陆四笑道:“左辅以为何人可为使者?”
话音刚落,两员将领争先恐后挤到前面,却是樊霸同陈威力这对旗牌亲兵的老搭挡。
陆四同意樊、陈二人入城,因为他相信城中绝无胆量杀害他大顺使者,纵是罗绣锦想这么干以绝守军动摇之心,那帮子害怕亲族被屠的官员也不会由着抚台大人胡来。
两个山东绿林出身的顺军好汉任何人都没带,就这么赤摇摇的进了城。进城之后发现清军搞了几百人摆了个刀枪阵,二将不由冷笑一声,丝毫不惧的从那帮清兵面前走过,然后来到一众清将面前。
樊霸四下缓缓打量了一眼,朝坐于正中的罗绣锦说道:“你们何时降?若降的话,这便开城迎我大军入城。若不愿降,那便莫要废话,各凭本事,你们若能守住算你们本事大,若守不住,那便带你们家小族人一同赴黄泉便是!”
“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我大顺天兵雄兵数十万,今日东征北京是为中国驱除鞑子,你们要冥顽不灵不肯当中国人,非要当鞑子走狗,那不管你们的族人在哪,我大顺都要将他们砍杀干净!”
陈威力本想说把你们这帮汉奸的族人都煮了,可想想这话太吓人,太过禽兽,有损大顺天兵形象,便硬生忍了。
“我大顺此次联合西军、北方群雄共讨满虏,陕西已经光复,河南大部也为我大顺所有,山东、淮扬、西北诸地.....实话跟你们说,别想着鞑子会派援军过来救你们,做梦都没这个屁吃!那狗娘养的阿济格叫咱大顺天兵堵在襄阳回不来了,另一个狗娘养的多尔衮叫咱山东的兄弟们给困在北京不能动弹,离死不远了!...要降早降,莫要磨磨叽叽的不爽快!”
说到这,樊霸又嘿嘿一声:“武陡那边开城晚了半个时辰,我家闯王便叫人将当官的全家老小都宰了,你们是不是也要跟他们学!”
声音远远传扬开去,守在外面的卫辉文武官员几乎人人听到他的话语,一个个面上神情各异。
罗绣锦更是脸色铁青极为难看,樊霸斜眼瞧他,根本不惧他的表情,嘴角一翘,冷笑一声。
“放肆!”
刘芳名见顺军使者一点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怒不可遏,拔刀上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老子敢进城,就不怕你砍老子!
樊霸夷然不惧,只是看着罗绣锦冷笑不停。他是真的不害怕,因为换作他是卫辉守将,也断不会将唯一的活路给断绝。
“我二人换你卫辉这么多官员性命,值咧!哎,对,还有你们的家小,你们的族人,娘的,这买卖划算!”
陈威力一口唾沫唾在地上,扬手朝自家脖子一指:“痛快些,要么砍了我二人,要么开城!”
刘芳名这刀却砍不下去,因为一边的祖可法拦住了他。
罗绣锦开口了,沉声道:“贵使好大胆子,只身入我城来,还敢当我将士面前如此羞辱本官,难道你就不怕本官将你二人格杀吗?”
樊霸闻言,摇头道:“你若杀我,这城中官员便一个也跑不掉,他们跑不掉,他们的妻儿老小也跑不掉,他们的族人更跑不掉...我大顺监国闯王办事向来说一是一,说杀你全家就绝不留一个活口!...所以老子很乐意看到几万颗脑袋为老子陪葬。”
语气极为森然,一边说一边扫视那帮官员。
被他双目扫到的官员,个个都是心生寒意,很多人都自觉的避开他的目光,不敢与其直视,就连罗绣锦身边的一些将领都不由的感到头皮发麻。
罗绣锦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场谈判从一开始自家就落了下风,处于劣势之中。
他无力的挥手示意刘芳名将刀拿开,然后摆出谈判的架势,对樊霸道:“本官若开城向贵军投诚,将来有何待遇?”
顺军要诛家小的威胁已然让城中官员分化,现在大多人都是主张投降,可望人心所向。
罗绣锦固然可以死撑不降,但他可以肯定,那些要投降的官员不会让他撑下去。
人心难测。
谁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宗族被顺军连根拔起,又谁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儿老小被杀死呢。
樊霸也不含糊,说道:“城中兵马必须开出城接受我大顺改编,除此,我大顺不会追究你们从前所作所为,也保证你们所有人性命无虞。”
这一点是二人进城前监国闯王给出的条件。
不过罗绣锦不知道的是,他这位河南巡抚降与不降都已经是死路一条。因为,他的族人已被在阎王薄上勾了名字。
条件已经开出,接受改编,保证卫辉城中全体官员性命安危,且不追究他们从前所犯的罪孽,包括参与屠城事,这个条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已是相当的优惠。所以很多官员脸上流露出大石落地的轻松,这刻,不约而同的看着罗绣锦,等着巡抚大人做最后决断。
祖可法就在罗绣锦旁边,离的最近看的也是最清楚,他发现巡抚大人这会很是犹豫,有点拿不定主意。
罗绣锦的确很为难,之前他想的投降条件只是简单的易帜,将城头上大清的旗号换成大顺的旗号,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变动。
这样,即便将来清军再打回来,他也能再次降清,毕竟卫辉现在已是孤城,朝廷不可能苛求他真的坚守到底,拿全城文武家小性命来替大清守节到底。
可现在,顺军提出的条件却是改编,这就一下断了罗绣锦后路。
一旦接受顺军的改编,可想他手下的兵马就将尽数被对方吞掉,连渣都不剩,而他这个河南巡抚有没有的做也是问题了。
犹豫许久,罗绣锦终是开口道:“我如何相信贵军不会食言?”
“你没的选,你只能相信。”
陈威力斩钉截铁道,看着眼前的剃发蓄辫的河南巡抚一脸苦色,心中很是快意。
罗绣锦沉默片刻,又道:“可否让一些人离开此地?”
“不行,要么降,要么死。”
樊霸知道罗绣锦是想放一些向着清廷那边的官员走,但他的回答却是毫无商量。
“此事关系太大,可否容我考虑一下。”
罗绣锦拿不定主意,决定拖一拖,若是顺军能给他几天时间,说不得事情会出现转机。
不想,樊霸的回答却是:“可以,但一个时辰后你方必须做出答复,超期哪怕半柱香,我军也视你们无投降诚意,到时城破,如我军所言,城中大小官员及其家眷皆死,近支族人于我大顺境内的杀,不在我大顺境内的老子亲自带兵去杀!”
“老陈,咱们走!”
说完,樊霸一拉陈威力,旁若无人的掉头而去。
清军竟是无人敢于阻拦。
顺军使者离开后,卫辉城中官员立时争论起来,顺军开出的投降条件也在他们的争论中快速传向全城。
这世上,小人物固然影响不了大局,但小人物和大人物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罗绣锦身为河南巡抚,犹豫自己投过去会有什么下场,可他手下的官员们想的更多的却是巡抚大人怎的还不下令开城,难道真要他们连同家小和卫辉城同殉不成。
就在罗绣锦同刘芳名、祖可法等人商议时,绿营的两个军官和祖可法手下的一个汉军出身的千总聚到了一起,开始密谋什么。
“只要接受改编就可以么?”
姓张的绿营军官满脸惊喜的问那汉军出身的千总官。千总叫张德,辽东金州人,现其家乡已被顺军占领,家人下落不明。
“顺军的人是这么说的。”
张德将顺军来人所言和这两个绿营军官说了,两个军官听后都是高兴,对于他们这些底层军官而言,改编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问题,他们从前是明军,现在是清军,再换身皮当顺军压根不存在心中有道坎的问题。
这年头,只要有饭吃,替谁卖命不是卖。
局面很明显,卫辉城撑不了多久,顺军真要发狠再攻上两次,这城指日就能破了。
到时城破,别说改编了,能把命保住就是老天爷开眼,菩萨保佑了。所以,他们打心眼里接受顺军开出的投降条件,问题在于开不开城,投不投降不是他们说了算。
一个军官想到了这个问题,他问张德:“咱们不想打,可上面不同意怎么办?”
张德“呸”了一声:“上面哪管咱们的死活,实话告诉你们,咱们压根就没有援军。”
“真的假的?”
“是祖总兵亲口对我说的,你说是真是假?”
听了这话,另一个军官气得低声骂了句:“照这么说,上面是骗咱们喽?”
“你以为呢?”
张德冷笑一声,目光朝正议事的城楼那边看了眼,摇了摇头,又道:“巡抚他们正在商量这事,顺军的人说了,只给他们一个时辰考虑,时辰一到再不开门,咱们就是想降他们也不接受,到时,大伙就是一个死字。”
“要不,咱们现在就降了吧,别真的死在这鬼地方。”一个军官提议。另一个绿营军官看向张德,张德没有说话,只把头点了下。
三人既已拿定主意,又眼看距离顺军给出的时间快要近了,便不敢耽搁,各自领了亲信的手下摸到城门。守门的是巡抚标兵的人,见营失摸来觉得不对劲正要喝问,这帮营兵就拔刀冲了上来。
抚标游击周正齐大惊失色便要拔刀抵抗,可他还没来得及挥舞手中的利刃,就发现一柄尖刀从背后冒了出来,穿过他的胸膛,鲜血“咕咕”的冒了出来。
张德一刀捅穿周正齐,拔出刀来,周正齐拼命的想转过身,可惜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跌倒在地上,转眼就没了声息。
“开门!”
张德等人控制城门后,立时命手下打开城门。
东门被打开的消息传到还在争吵没有拿出决定的罗绣锦耳中后,这位河南巡抚起身大叹,知道现在已经容不得他再去做什么了,唯一补救的法子就是赶紧一块跟着投降,要不然顺军恐怕就拿他们开刀了。
卫辉东门突然被打开后,城外的顺军起初还愣了下,等到城中清军跑出来说要投降后,这才回过神来,在军官的指挥下立即冲向城中。
卫辉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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