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
宫灯下。
李守錡不回答,只用他沟壑纵横、毫无表情的老脸对着定王的食指。
朱慈炯明白了。
“李守錡,你好大的胆子!”
呆愣了片刻,朱慈炯忽然大叫了出来,然后一个转身,两步来到剑架之前,抓起剑鞘,呛的一声拔出宝剑,转身将剑锋指向李守錡,嘴里怒道:“你心中竟然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本王要杀了你!”
弑父??李守錡居然怂恿他弑父,这是定王万万不能接受的,一时间,他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几乎就要一剑刺死李守錡!
但面对剑锋所指,李守錡却毫不变色,甚至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下,就好像定王的反应,完全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望着定王愤怒的眼神,悲着脸,深深一拜道:“臣知道,臣有此想法,实在是罪孽深重,就算流尽李家所有人的血,也不足以赎罪!但臣不后悔,为了殿下,为了大明,臣肝脑涂地、千刀万剐,亦在所不惜!”
说完,抬起头来,望着定王:“死在殿下剑下。臣无憾,请殿下动手吧。”说着,李守錡就闭上了眼睛,一副是杀是剐,都由你定王处置的模样。
“……”
朱慈炯刺不下去,他盯着李守錡,手中的宝剑,不由自主的就颤抖了起来。
半晌,叮的一声,宝剑掉在了地上。
而朱慈炯也痛苦的蹲了下来,抱头哭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李守錡睁开老眼,望着定王那年轻、富有野心、痛苦、但却不愿意放弃的脸庞,缓缓说道:“殿下,唐太宗有玄武门之变,弑兄杀弟,更囚禁唐高祖;宋太宗也曾斧声烛影,害死宋太祖;我大明成祖皇帝,也曾靖难之役,逼死建文帝,古来成大事的君王,无不是果决明快,当机立断,不论他们是如何登基的?但只要登基之后,雄才大略,掌握权柄。煌煌史册,却也未必就有多少污点会留下。”
说完,又轻轻补充一句:“再者,宫闱之内,只要做的机密,又有谁能知道呢?”
最后这句才是重点。
崇祯帝已经病危,朝臣和勋贵都心知肚明,只要做的机密,即便崇祯帝今晚就驾崩,怕也没有人敢怀疑。
“呜呜……”
朱慈炯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是抱头呜呜地哭,嘴里反复念叨:“不要说了,我不能,不能啊……”
李守錡不再说话了。
这个决心只能定王自己下,谁也不能多劝。
劝的越多,不但不成功,反而会有反效果……
……
过了很久,朱慈炯终于是抬起头,满脸泪痕的看向李守錡:“襄城伯,我心乱的很……”
李守錡拜了一下,亦是“难过”的哽咽道:“臣明白。但眼下非有一个决断不可。”
“这件事,容我再考虑……”朱慈炯泪眼。
“殿下!”李守錡提高声调,面目阴冷:“成大事者必须果决。满打满算,留给殿下您的时间也不过二十几天,所以一时一刻都不可耽搁,因为每耽搁一刻,太子的大军,就距离京师更近了一步。而殿下您成功的机会,就会减少一分。一旦犹豫不决,太子忽然归来,就算殿下到时下定决心,怕也是悔之晚矣!”
“……一天,给我一天考虑的时间都不可以吗?”朱慈炯泪流满面。
李守錡拜首:“那臣就等殿下一天。如果殿下下定决心,今日晚间可召臣进宫,如果到明日天亮还没有消息,老臣就会自缢!”
“襄城伯何必如此?”朱慈炯惊。
李守錡老脸铁青:“宁死于妇人之手,也绝不死于太子的屠刀之下!”
说完,再向定王一拜,站起身,带上帽子,略显蹒跚的往外走。
朱慈炯望着他的背影,两颊的不断跳动,目光变幻不定,当李守錡走到殿门口,伸手要推门时,他说道:“等一下!”
李守錡站住了,回头望。
宫灯光亮下,定王脸色阴晴不定,阵青阵白。
李守錡心知他已经想通了,急步返回,扑地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的说道:“谨遵令!”
朱慈烺盯着他,久久不说话,过了很久,才森然道:“他太强了,又手握大军……就算我登基,怕也未必是他对手……”
李守錡早有谋划,抬起头,老眼放光:“是的。所以必须三管齐下!”
“那三管?”
“第一,要有陛下正式传位的遗诏,如此,君臣名分已定,群臣拥戴,他也无话可说。”
“但我父皇已经迷昏……”
“遗诏也并非一定要陛下亲笔,可由司礼监、内阁首辅和殿下您一同在陛下榻前拟定。有遗诏,才可服人心。如果有人不服,如蒋德璟等人,可囚禁杀之!”李守錡道。
朱慈炯明白了,他不但要弑父,而且还得矫诏和杀大臣。
想明白这一点,他身子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你接着说……”
这一刻,朱慈炯的眼神和声音都有点发虚,他空空地望着李守錡,但其眼神深处倒影的,却并不是李守錡的影子,而是龙榻之上,已经快要油尽灯枯的崇祯帝。
李守錡继续道:“第二,今日就散播消息,说太子已经在九宫山遇难,并且找到了尸体,如此,可绝了一些人的念想,令他们不能再生二心。殿下你继承大统,也会更顺利。”
朱慈炯点头。
“第三,非的将京师的勋贵武将连同文臣,都捆在殿下您这一边不可,等殿下你登基,有了大义名分,群臣拥护。就算太子兵临城下,文臣武将也不至于三心二意,倒向太子!”
“如何捆?”朱慈炯虚虚问。
虽然他的身体还在这里,但他灵魂却已经飘向了乾清宫,飘到了崇祯帝的龙榻之前,看着榻上枯槁如柴的崇祯帝。他不由的双膝一软,远远地就跪了下来……
“勋贵用利,文臣用名,至于最重要的武将,则需要使一点手段。”李守錡好不犹豫的回答。
显然,他早有考虑。
“什么手段?”朱慈炯目光抬起,他空空地目光已经不再看李守錡,而是望向了李守錡背后的殿门。天色还没有亮,殿门还是黑的,只有殿外飞檐斗拱之下悬着的红灯笼,在夜色里发出通红的光---此时此刻,乾清宫的红灯笼,一定比这里更亮更多吧?
李守錡冷酷的声音:“殿下,现在京师有兵马四万余,其中,善柳营两万,右柳营一万,精武营八千,五城兵马司三千,宫中十二卫三千,自殿下理政以来,罢黜了精武营的董琦,又调整了善柳营右柳营的将官,五城兵马司和宫中十二卫,殿下也有所安排,看起来,京师军权已经完全在您掌控之中,但这都是在太子没有出现的前提下,如果太子一旦出现,这些兵马,恐怕都很难再为殿下效忠,即便殿下登基,拥有了大义名分,这些人也极有可能临阵倒戈,开门投敌!”
朱慈炯浑身一颤,收回飘忽目光,看向李守錡:“襄城伯以为,该如何?”
“一个字,杀!”
李守錡冷冷回答。
朱慈炯又是一颤----他眼神深处仿佛看到他自己正走向乾清宫,殿门之外,东厂提督王德化正等着他,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眼,然后王德化端起一副汤药,推门进殿了……
“如何杀?”朱慈炯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但不是因为李守錡口中的“杀”,而是因为他心中的弑,这中间,他依稀看到王德化进到殿中,支开了王承恩……
“善柳营的两万人是现在京师最大的一营力量,但偏偏其主将张纯厚是一个墙头草,现在虽然遵从殿下,但只要太子消息传来,他第一个就会导向太子,因此,此人非是除去不可。可令善柳营副将孙永成和几个千总一起动手,不但杀张纯厚,也将太子安插在善柳营的一些心腹和暗探,全部处死,他们手上沾了这些人的血,就非是跟着殿下走到底不可了!”
李守錡杀气腾腾。
朱慈炯点头。
“右柳营主将申世泰原本就对太子十分不满,此人倒是可用,不过为了万全,还是要令他诛杀太子安插在右柳营的密探和耳目,绝了他的后路,令他死心塌地,为殿下所用!”
朱慈炯又点头。
李守錡继续:“至于八千精武营,则交给白广恩和唐通,可令他们两人带兵进京,诛杀董琦和太子留在精武营的一些骨干和心腹,然后将精武营拆散,分别编入这两人的军中,如此,他们也只能死心塌地的跟随殿下您了。”
朱慈炯皱眉:“白广恩和唐通都是外军,外军不能入京,如何调他们两人?”
“自然是用圣旨。殿下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召他们入京。”李守錡道。
“理由呢,群臣怕是不会同意。”朱慈炯道。
“殿下新立,人心不定,京营又都是前太子的旧部,殿下有充足的理由调兵,由不得他们不同意!”李守錡道。
朱慈炯面无表情:“就算有白广恩和唐通,我就能胜过太子吗?”
“殿下忘了一人。”
“谁?”
“宁远吴三桂。”
“吴三桂会支持我?”朱慈炯露出喜色,在他看来,白广恩和唐通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吴三桂。
“吴三桂不会支持你,但会支持大明的皇帝。令吴襄给吴三桂写信,许吴三桂一个平西伯,再许辽东督师范志完为下任首辅,令他二人率领精锐的关宁铁骑回京勤王,不需要他们真正对太子开战,只要他们表明态度,就足以振作殿下的威风了。”李守錡道。
朱慈炯听的激动,双眼里已经闪过胜利的信心,他咬牙道:“这些都做了,等他兵临城下,我有几成胜机?”
“起码有六成!”李守錡回答的坚定。
“何有六成?”
“如果殿下只是一个王爷,面对太子,毫无胜机,但如果殿下登基,成为我大明的皇帝,名正言顺,此已经占了三成,加上掌握京师内外的兵力,上下一心,胜算又多了一成,此外,殿下还有一个大杀招,最少可以加两成胜算。”李守錡道。
“什么杀招?”朱慈炯急切的问。
李守錡回:“京营虽然都支持太子,但不要忘记了,他们的家眷,可都在京师呢,到时只要拿了他们的家眷,以圣旨相逼,他们又有谁还会效忠太子呢?太子带出京师的京营,有四万人,在湖广损失了一些,能带回京的,也就三万多人,不需要多,只需要瓦解一半,令一些人倒戈,剩下的一万多人,就不足为虑了。”
听到这里,朱慈炯终于是重重点头。
不错啊,他怎么忘记了这个?
如果没有了兵,太子的能力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又何必担心?
“但是殿下!”
李守錡望着朱慈炯,声音决绝的说道:“老臣的谋划,都是建立在一点,那就是殿下您当断则断,当杀则杀,不能有一点的拖泥带水!夺位不是请客过家家,而是腥风血雨,因此,你绝不可心慈手软,因为,太子不会心软,他杀伐果决,在战场杀人无数,面对夺嫡之争,他一定会更凶残!而殿下您本就不如他,如果不心狠一点,则必败无疑!”
朱慈炯年轻的脸,又燃烧了起来,他猛地站起,压着声音,咬牙切齿的说道:“叫王德化来!”
“不,此事不能用王德化!”李守錡摇头。
“为什么?”
“王德化已经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距离人生顶点,不过一步之遥,其人又卑鄙短视,毫无胆气,他断断不会为了定王殿下您,而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告诉他,不但成不了事,反而有可能泄露机密!”
“殿下要找的,应该是一个日夜侍奉在陛下身边,靠近汤药,地位低下,但却拥有野心,一心想要往上爬的人,这样的人,才会为了荣华富贵,而不惜铤而走险。”李守錡道。
朱慈炯恍然,向李守錡行礼:“幸亏伯公提醒,不然本王差点犯下大错。”
李守錡回礼。
朱慈炯皱眉想了一下,说道:“我父皇身边,倒是有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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