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的三天里,朱慈烺一刻也没有闲着,里里外外的巡视京营,又到镇虏厂,火器厂和盔甲厂,巡查各厂年后开工的准备情况。照惯例,各厂都将在正月十六开工,为了保障开工的顺利,尤其是筹集相应的钱粮和物资,朱慈烺不止向父皇乞钱,也向户部打秋风,总算是保证军需各厂可以按期开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重振大明的军势,除了严格操练,保障供给之外,精良的武器和完备的防护是必不可少,就军需的打造来说,朱慈烺暂时还不能相信工部,虽然新任工部尚书范景文就任之后,工部有所提振,但短时间之内还达不到朱慈烺的要求。
过年之前,军中有犒赏,火器厂盔甲厂也都有犒赏。朱慈烺对勤恳的好匠人,毫不吝啬。毕懋康,宋应星,陈之龙等专业科学人才,更是受到了太子府的重奖。
三日后,正月十三。
查盐钦差左懋第回朝。
左懋第,字仲及,号萝石,原南京刑部侍郎左之龙之子。崇祯三年举人,次年中进士。历任陕西韩城县令、户部给事中、颇有政绩,尤其是在韩城任上,击退数万流贼对韩城的围攻,显示出一定的军略。历史上,甲申之变时,左懋第正出巡长江防务,不久北都沦陷,弘光帝立,左懋第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巡抚江南诸府。不过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并非是巡抚江南,更不是整饬兵马,而是作为谈判代表,前往北京,和建虏通好议和。
左懋第是主战派,反对议和、极力主战,但朝廷却偏偏任命他为谈和使者,原因就是当时的南明朝廷,主和是主流,首辅马士英怕左懋第留在朝中误事,干脆派他去北京。
左懋第怀着悲愤出使,从受命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果然,他被建虏扣押,建虏威逼利诱,派出降臣劝降他,其中就有阉党冯铨,被左懋第做怒斥。见无法屈服,多尔衮只能放他回去,不想冯铨怀恨在心,向多尔衮谏言,认为左懋第有军略,不可放虎归山,于是左懋第又被追了回来。建虏加大迫降的力度,甚至摆出油锅和玉带威逼,不过左懋第不动如山。多尔衮知其不可降,六月十九日,命左右推出宣武门外菜市口处死。临刑前,左懋第向南而拜,慷慨就义。
就南明君臣气节来说,左懋第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左懋第一腔热血,有一定的军略,但政治手腕却不甚高明。
此番左懋第为查盐钦差,出巡扬州,前后将近八个月,不可谓不努力,在漕运总督史可法全力支持下,他将两淮盐运转运司衙门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拿下,一时轰动江南。
作为一个品级只有六品的给事中,左懋第不可谓不刚。
奈何盐商士绅对盐政多有抗拒,南京勋贵对扬州查盐十分不满(勋贵在盐商中多有参股),两淮官场又铁板一块,相互自保,令案件无法深查,其间盐商们祭出了罢市的手段,一度中断了南盐北运的通路。江北无盐。崇祯帝深知事情重大,不得不暗下密旨,令左懋第和史可法缩小查缉范围,以免影响南盐北运,导致江北动荡。
盐商罢市是一个大绝招,无论左懋第还是史可法,都承担不起那严重的后果。
其实,史可法在崇祯十四年刚刚就任漕运总督、兼巡抚淮扬之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肃吏治,打击私盐,并取得了一些成效。但私盐泛滥的整体局面并没有被遏制,个中原因,就是因为私盐贩运牵扯太广,不但关系到盐商盐行、盐户的利益,私盐贩子的身家,普通百姓的盐袋子也大受影响,稍一不慎,就可能掀起大风浪。
史可法不得不慎。
这一次也一样,左懋第虽然抓了不少贪墨的盐官,私盐贩卖稍有收敛,但盐政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
太子当日提出的改革盐政的四个办法,也就没有办法在两淮彻底推行。
听到左懋第回京,朱慈烺心中涌起敬意,他第一想法就是要见这个忠臣一面,看当代文天祥是何等风采?不过身为太子,不宜私见朝臣,加上左懋第已经入宫面圣,今日是见不到了,只能等明日早朝了。
十四。
卯时。
车轮辚辚,太子的车马准时出现在皇宫门前,灯笼光亮之下,太子走下车来。
门前的众臣都躬身行礼。
朱慈烺目光扫过群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然后他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左懋第。
虽然没见过,但朱慈烺却知道,那就是左懋第。
乌纱帽,蓝色的官袍,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个子高高略显消瘦,方脸,长髯,眉毛浓重,目光却炯炯,站在那里,如山岳一般。
和朱慈烺想象中的,忠臣硬骨的样子差不多。
当着众臣,朱慈烺不便和只是一个六品的左懋第太亲近,只能微微点头。
左懋第急忙躬身行礼。
虽然不在京师,但左懋第对京师发生的事情却是了解甚多,不说太子提出的新政四策,只说解围开封,击退建虏入塞的不世奇功,就令他惊异,视太子为神人。
历史上,左懋第曾经不止一次的上疏,请求朝廷停止三饷加派,在他和其他大臣的苦谏下,崇祯十三年,崇祯帝宣布停征剿饷,但辽饷继续。左懋第请马上公告天下,免得地方仍旧开征,小民不得实惠,崇祯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而在太子的谏言下,朝廷去年年初宣布辽饷减半,次年废除,等于是朱慈烺完成了左懋第前年未竞的事业,左懋第自有一番激动。此时见到目光柔和、但却自有英气的太子殿下,他心头不禁涌上三个字:真是圣太子啊……
朱慈烺却在想,左懋第是一个可用之臣,但刚硬有余,机变不足,政治手腕并非他的长项,面对江南盐务的弊端和错综复杂的局面,显的驾驭力不足,既如此,倒不如给他换一个发挥的场所……
早朝。
又是激烈的争吵。
言官御史们正月十六之后,就得离京前往江南追缴逮赋了,这一去又得一年,早朝那是上一日就少一日,因此谁也不放过这最后几天的表现机会,但是有议题,都争先恐后的跳出来,唾沫横飞的抒发己见,或者是弹劾各部官员。
左懋第查盐之事是今日早朝的第一个议题。
对左懋第功过,对于两淮盐运,朝臣和言官们看法有所不同,掀起不少争议。
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的官员被一锅端,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制定了攻守同盟,坚不承认贪墨,每日里只是喊冤,但后来左懋第将他们从老巢扬州移出,挪到淮安,关押在特殊地点,限定时间交代问题之后,终于有一小部分的官员顶不住压力,开始交代问题。
不过大部分的官员依然选择了顽抗。
到七月份,左懋第不得不将他们全部释放,因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将官员们长期羁押--能关到七月份,左懋第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再继续下去,不但他,就是京师的崇祯帝怕也是顶不住内内外外的,要求不能冤枉好官、随意羁押官员的压力了。
到现在,交代的官员都被交到了刑部,顽抗到底的官员虽然被革职,但却不会有牢狱之灾。
对这些官员,朝堂上吵吵嚷嚷,有人要求继续彻查,却是马王爷马嘉植。
有人则弹劾左懋第,认为左懋第将两淮盐运司所有官员拿下,异地关押,但却没有证据,违反了大明律法……
却是太常寺卿李景田。
不等李景田说完,兵部侍郎吴牲站了出来,大声斥责,同时力挺左懋第。
内阁蒋德璟站出来附议。
阁臣站出,又是东林之首,对左懋第的弹劾之声,这才渐渐平息。
朱慈烺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听,一句话也不说。
左懋第扬州查盐只所以不能算成功,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并没有能撼动两淮的盐商结构,不过就是换了一些官员,等风头过去,一切依然如故,尤其继任两淮盐运使的,还是历史上有名的大贪官丁魁楚,这一来,朱慈烺对两淮盐务的前景,就更是不敢乐观了。
但这并非是左懋第不努力,而是因为江南的士绅盐商官员在“盐务”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他们不容许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动辄就以罢市、中断盐运做要挟,而朝廷却没有应对的办法。
所谓法不责众,就是如此。
盐务改革只所以困难,原因也就在此。
有人弹劾,左懋第出列自我请罪,崇祯帝少有的对左懋第露出了温和的笑,温言勉励左懋第。作为皇帝,对江南盐政的弊端和不得已,崇祯帝了解多多,知道左懋第已经尽力了,所以不加责备。
对于江南士绅和盐商,崇祯帝恨得牙痒痒,但没有办法,投鼠忌器,为了两淮和江北的稳定,为了盐,朝廷只能暂时隐忍,这也是从正德朝一直到现在,朝廷一直想要改革盐务,但始终难以成功,每一次都是草草收场的原因。
这一次也一样,如果朝廷再不提,那么那些被惩治的盐官就成了此次左懋第扬州巡盐的唯一成绩。
首辅周延儒最后出列,先肯定左懋第的辛苦,再对两淮盐政定了调子……
朱慈烺静静听着,心知周延儒已经放弃了整饬两淮盐务的心思,或者说,从一开始,周延儒就没有打算严厉整饬江南盐务,内阁所有的动作,不过是在配合(敷衍)陛下和他这个东宫。现在查也查了,贪墨的盐官抓也抓了,这一年的盐稅收入大减,不能再折腾下去了,两淮盐务必须尽快恢复常态……
朱慈烺心中恼怒,但却也没有办法。
除非是找到应对两淮盐商罢市的办法,否则朝廷不宜再查盐,不然还会如这一次一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周延儒说完,有意无意的瞟了太子一眼,见太子低头没有反对,这才向御座上的崇祯帝深深一鞠,退回原位。
盐政之后是辽饷。
去年,朱慈烺提出新政四策,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废除辽饷,因为太惊世骇俗,所以朝臣们当时多有疑虑,担心废除了辽饷之后,朝廷没有军饷可用,但辽饷又确实是弊病多多,于是在次辅陈演的提议下,改为减半征收,明年也就是今年再全面废除。
太子提出废除辽饷的一个根据就是厘金税可以补上辽饷的窟窿,但就今年的征收情况来看,并不是太理想。全国各地,满打满算,合总起来,也不过收了三百一十万两,其中大运河贡献了七成,各地征收厘金税多有阻碍,甚至发生了数十起聚众冲关之事,虽然在朝廷的严令之下,冲关之人都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但厘金税并没有补上辽饷四百万两的窟窿,却是事实,而厘金税引发的物价波动,各地多有奏报,对厘金税不满的声音,始终没有停过。
今日既是论辽饷,也是论厘金局。
朝堂上,争论不绝于耳。
朱慈烺静静倾听。
大明官员在朝堂上扯皮,甚至发怒打人,在历朝历代,都算是独树一帜的,言官系统的发达和发言时间的不限制,导致每个人都可以侃侃而谈,谈完之后仔细一想,其实两句话就可以结束的事情,他非要说上一炷香,害的所有人都陪他罚站。
这也就罢了,关键很多时候是对人不对事,同样的政策,甲提出他就支持,若是乙提出他就要坚决反对,并鸡蛋里挑骨头。
所幸今日还好,所有人都知道废辽饷和开厘金都是太子提出,因此无人敢攻讦政策提出者,只是就执行中的一些不足,进行争吵和交锋,虽然崇祯帝厌恶结党,在他治理国家的十七年里,党却从未消除,有乡党,有师生党,更有南党和北党,今日争论就是一个泾渭分明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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