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没有结果。
面对一片激昂,太子殿下并没有趁热打铁,发出向开封进军的命令,只严令各部挖掘壕沟,修建工事,将归德建成一座流贼不能逾越的堡垒,同时重兵保护归德和山东济宁之间的军粮通道,绝不允许被流贼骚扰。
丁启睿和杨文岳都有点愕然,所谓兵贵神速,官军士气正高,开封又危在旦夕,如此情况下,不是应该立即向开封进军吗?太子殿下究竟在犹豫什么?
在这之前,不论在河南还在湖广剿匪,丁启睿和杨文岳最头疼的一件事情就是将无战心,每次和流贼交战,他两都要好生劝慰,说一大堆的好话给左良玉听。即便如此,左良玉都不一定会欣然请战,现在太子代天出征,左良玉的态度明显积极了很多,太子为何不抓住这个机会?难道要等军心士气回落,左良玉战心动摇吗?
军议结束后,丁启睿和杨文岳两人面见太子,委婉地将想法说给太子。
太子淡淡笑:“两位的意思本宫明白,不过现在还不是向开封进军的最佳时机。”说罢端起茶杯。
丁启睿和杨文岳不敢细问,只能退出。
虽然太子刚十五岁,在这之间,两人和太子也没有过任何接触,但太子推出治国四策,抚军京营,又带天出征,更连续的在沧州和鱼台县取得两场大胜,尤其是见了京营的盛大军容之后,两人对少年太子的一些怀疑,早已经被“太子睿智非是常人”的信念所取代。既然太子引而不发,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何况还有兵部右侍郎吴甡?
以吴甡的老道,必然不会坐失战机。
想明白一点,两人倒也心安不少。不过对太子的决定,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的,又岂止丁启睿和杨文岳?
参谋司的三大参谋对太子殿下的决定,也是分成了两派,李纪泽江启臣支持,刘子政反对。刘子政认为应该一鼓作气,迅速进军开封,以解开封之围,官军将近二十万,士气正盛,无论左良玉或者虎大威,都一定会在开封死战,而闯贼在郝摇旗全军覆没之后,对官军已经生出了畏惧,从连续放弃陈州和归德就可以看出来。只要官军大兵压境,有一到两场的血战,闯贼必然会像前两次一样,乖乖地从开封撤军,如此开封之围就解了,中原的危局也就扭转了,太子带天出征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刘子政的谋略并没有错。
不过太子的目标可不止是解围开封。
歼灭李自成的有生力量,才是太子“带天出征”的主要目的。
出京一次不容易,如果不能歼灭李自成的主力,哪怕就是解了开封的围,也无法缓解中原的危急,朱慈烺可不想还有第四次的开封之战,因为那时的李自成恐怕就不是五十万兵马,而是滚成一百万了。
因此本次开封之战的终极目标,并非是解围开封,而是歼灭李自成的主力部队。在此战略之下,哪怕丢弃开封,也在所不惜。
当然了,这番话是不能和丁启睿杨文岳说的,甚至也不能和吴甡说。刘子政不能理解,也就很正常了。
开封有周王,藩王陷落是大罪,吴甡丁启睿杨文岳谁也担不起这样的大责,但朱慈烺可以。
夜晚,朱慈烺和吴甡在帐中小声商议,两人目光盯着案上的河南地图,绞尽脑汁的制定、完善解围开封的战略计划。在地图边,有参谋司关于选择朱仙镇作为大军突破点的详细研究报告……
六月末正在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左良玉征战多年,不管是寒冷的辽东,还是在温热的河南,他都坚持每天清晨卯时起床,打几套拳脚,出一身热汗,精神舒畅之后,才会回帐洗漱更衣,再击鼓升帐。
今日也不例外。
天还没有亮,左良玉就起床了。
昨晚的军议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在众将热烈请战,自己和虎大威都愿意为先锋的情况下,十五岁的小太子居然能不动声色,丝毫没有被众人的情绪所感染,最后冷静的做出了先固守归德,然后再寻机向开封进军的决定。
这样冷静甚至是有点冷酷的表情,他只在前蓟辽总督洪承畴的脸上看到过。
想不到十五岁的小太子居然也能有如此城府。
真让人惊奇。
怪不得能舌战群臣,抚军京营呢。
左良玉越发觉得,小太子的睿智超过常人,以后自己行事要更加小心,千万不能被太子抓到马脚,以往那些糊弄督抚的手段,恐怕都得收起来了,所幸这一次官军众多,又有太子的两万京营,只要众将全力配合,对打败李自成,左良玉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左良玉穿着劲装,下到场中刚要打拳,一名值夜的副将急急跑了过来:“左帅,太子殿下来了!”
左良玉吃了一惊,忙喊:“快备甲!”
不等左良玉披挂整齐,皇太子朱慈烺就已经出现在他的中军帐外,左良玉急忙带着几个副将出帐跪倒,心中却是恼怒,守门将是干什么的,怎么能将太子放进来?
更多的副将正急急向这边赶过来,谁也没有想到,太子殿下天不亮就会出现在营中。
不待左良玉屈膝,银甲银盔,一脸是笑的皇太子便已经扶住了他,握了握手臂,温言道:“昆山将军切莫多礼,今早到你军中,本宫不过就是随便走走。对了,你切莫责怪守门将,是本宫非要进来的,他也拦不住。”
皇太子只带了田守信和佟定方两个人,吴甡并不在身边,看起来的确像是随意而来。
左良玉却不敢这么想,他恭恭敬敬地回道:“臣治军无方,军营混乱,请殿下责罚。”
“昆山将军哪里话?我瞧左营很是有方,尤其营寨扎得甚是高明,纵使流贼大军来袭,也难以攻破左营大寨!”朱慈烺笑。
见太子如此说,左良玉微微心安,他营中良莠不齐,精锐是有的,但乱兵弱兵却更多,太子从营门一路而来,想必看到了不少,不过太子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果然是天家尊贵血脉,有容人之量。
“昆山将军陪我走走吧。”
朱慈烺微微笑,不管左良玉同意不同意,迈步向前走。
左良玉落后一个身子跟随。
田守信和佟定方在他们之后。
左营中的总兵副将们在后面呼啦啦跟随。和左良玉一样,众将心里都有点忐忑,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军中来,但对太子殿下的心思,却没有一个人能猜出来。
其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营中插着的火把都还没有熄灭。燃烧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除此之外,太子经过的每个地方都是静寂,士兵都肃立在营帐两边,恭迎太子的检阅。
围绕在左良玉中军帐周边的都是他营中的精锐,也是他的亲信部队,装备好,粮饷足,虽然太子出现的忽然,不过在小小骚动之后,依然能整齐的列队。一眼望过去,大部分都是精壮的汉子,只有少数的老弱,想必是火兵或者辅兵一类的角色。
朱慈烺心中有数,对目光所及的每个士兵都微笑点头。
当他走过去之后,士兵们都微微骚动。
谁能想到,皇太子居然会向他们微笑?
一边走,朱慈烺一边向左良玉请教行军作战的一些问题。
左良玉受宠若惊,倾其所知,解答太子的问题。
不愧是带兵十几年的老帅,有相当的军略,朱慈烺听了受益颇多。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朱慈烺穿营而过,从左良玉的中军帐,一直走到了左营的右营门口,中军帐周围的精锐还好,但外围的营帐却乱象频出,有士兵衣甲不整,队列乱哄哄,甚至有一处营帐中还传出了女人的声音。朱慈烺皱眉站住了脚步,左良玉窘得脸红脖子粗,命副将金声恒带人搜查,果然从那帐中搜出了一个女人。左良玉大怒,将那名藏匿女人的把总当场斩首、朱慈烺不干涉,只淡淡看着---经过这番巡视,他对左营强弱兵的比例,有了更清楚的了解。
左良玉跪拜请罪,朱慈烺简单说了两句场面话,并没有责罚。
左良玉心中的不安更多。
出了营门,站在原野之中,朱慈烺眺望远方,忽然问:“昆山将军,你以为,流贼为何屡剿不绝,甚至越来越盛?”
左良玉眼角微微一跳,心知太子的问题有深意,抱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天灾不断,饥荒连连,建虏又屡屡入塞,和流贼遥相呼应。不然流贼早灭了。”
朱慈烺转过身来,清澈的眼神凝望着左良玉:“昆山将军,本宫虽然是太子,但并非一个不知道人间疾苦、政情军事的少年,将军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切不可在我面前隐藏。”
左良玉惶恐抱拳:“臣不敢。”
朱慈烺道:“将军在崇祯元年就已经是辽东边军的都司,以兵乱罢,后起复,随曹文诏将军剿灭河南的流贼,但现在已经十年了。这十年中,将军征战不断,战功赫赫。十一年,朝廷招安张献忠等人之时,将军竭力反对,认定流贼是假降,然却没有被朝廷采纳,以至于张献忠之流借招安之机得到喘息,随即祸害更甚,如果当初朝廷能听从将军的建议,坚决剿灭张献忠,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困境了。”
听到此,左良玉连忙跪倒,激动道:“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将军的见识,本宫是钦佩的,这些年来,将军的苦衷本宫也是有所了解的,监军和内监掣肘不断,令将军有志难伸,不得不采取一些权宜的手段,为保存实力,一些以肉饲虎的战役,将军不惜违背上峰督抚的命令,宁可被朝廷责罚,也不愿意出兵。具备影响战局的能力,却根本不顾及战局的发展……”朱慈烺道。
左良玉原本静听,听到这里,脸色骤然大变,急忙叩首:“殿下明鉴,臣绝没有保存实力的私心,几次战役,实在是力不能逮啊……”
不理会他的辩解,朱慈烺深深望着左良玉,表情凝重,声音清楚而威严:“对将军的选择,本宫有相当的理解,但这并不表示本宫认同将军的做法!本宫不是固执的文官,更非不懂军事的内监,此次代天出征,只要将军所谋合理,本宫绝不会掣肘,更不会让将军以肉饲虎。只要将军在开封奋发,立下大功,本宫在此发誓,将军过往的一些事情,朝廷绝不会再追究!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之事,本朝绝不会再有。”
初期的左良玉是一个忠君的良将,后来却渐渐跋扈自雄。也就是说,左良玉本质还是一个忠臣,只不过被环境改变,渐渐变成了私心颇重的藩镇。古往今来,很多枭雄都是如此,最有名的大枭雄曹操在十常侍之乱和讨伐董卓之时,所抱持都是扶持汉室的忠心,不然也不会在诸侯按兵不动的情况下,独自率兵去追击西凉军,以至于全军覆没,本人都差点身死阵中。更不用说,曹操还曾经只身刺杀过十常侍之一的张让,被护卫发现,曹操手武长戟而退,竟无人能靠近他。在三国演义中,此事被改成了刺杀董卓。不论刺杀董卓还是张让,都需要相当的胆气和忠心,此时的曹操,绝对是汉室的忠臣。
左良玉比曹操差得远,本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即使在是弘光元年,带着五十万大军“清君侧”之时,也能被袁继咸一番大义说的满脸羞愧,进退失据,由此可知,左良玉心中还是有忠义的。
史载,崇祯十七年,听闻京师陷落之后,左良玉吐血大哭,想来也不是虚言。
也因为如此,朱慈烺今天才决定开诚布公的和左良玉谈一次,祸国的枭雄和卫国的能臣,往往只是一念之差。左良玉手下十万大军,如果能收服他的心,令他真心实意的为国征战,不但能解了开封的危局,大明内外的形势,必然也能缓解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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