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平府讲学耽搁两天,王太师致仕归乡的消息,随着来往客商迅速沿江而上。
当官船经过池州府时,知府带着数千官民相迎。可惜还没到池州就天黑了,第二日正午时分过池州,官船没有在此靠岸,这些人都白等了一场。
安庆知府就要幸运得多,正好在傍晚时分遇到。
王渊看着码头上乌压压的人群,顿时眉头紧皱,吩咐道:“不得靠岸,今日便在船上歇息。”
安庆知府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王渊下船,只得遣人来询问情况。张慕站在船头,朗声说道:“太师有言,贵府劳民伤财,此非为官之德。且早早散去。”
安庆知府惶恐不已,连忙驱散人群,自己坐着小船,在王渊的官船旁边守了一夜。
不为别的,只想让王渊记住自己,或者让物理门人记住自己。
天光微亮,安庆府四十多位士子,早早就来到码头集合。却见官船张帆启航,士子们齐刷刷执弟子礼,一言不发的目送王渊离开。
安庆知府也从小船上岸,却得到众士子的怒目而视。若非知府兴师动众,王渊肯定会登岸歇息,他们也能见到传说中的师祖(许多是第四代门人),都怪这知府自作聪明。
因为王渊多年秉政的缘故,物理已是显学,弟子遍布全国各地。
一些只搞懂四则运算的秀才,略知简单方程式的解法,就逢人便说自己的是物理学子。他们往往还兼修心学,一通胡吹乱侃,立即变得高大上起来。
更扯淡的是童生,啥都只略懂皮毛,却惯爱欺负老县令。考县试的八股文章,写一堆心学道理,还夹几个物理名词,就问知县你给不给过!不给过便是轻视阳明先生,不给过便是鄙夷当朝首辅,不给过便是不懂心学和物理学!
长此以往,县试和道试文章,几乎清一色涉及心学、物理。
且不管它靠不靠题,反正生搬硬套写上去,你不写就很容易被刷下来啊。《数学》、《物理》两课,虽未纳入考试范围,却成了天下士子必读之书。能不能读懂,能不能学会,这些都无所谓,但你必须有所了解。
显学,往往意味着泛滥,阿猫阿狗都往里面钻。
物理学还稍微好些,毕竟公式定理摆在那里,再怎么胡扯也有个限度。
阳明心学才是真的泛滥成灾,几乎变成妄谈心性的禅宗。谁都说自己知行合一,谁都说应该致良知,嘴皮子一动就高喊自己要做圣人,其实他们连四书五经都没搞明白。
王阳明如今还活着,但已经有些后悔了,认为心学是天下一大害。
一大把年纪,王阳明开始系统学习数学和物理,同时还在批注《朱子语类》,并研究朱熹生前与友人的通信,想将心学与程朱理学融为一体。历史上,王阳明晚年也在这么搞,但根本就没法融合,只能牵强附会证明自己跟朱熹是一路人。
而且,王阳明把自己对五经的批注,一把火烧个精光,否则阳明心学也有固定课本。
官船经过武昌府时,湖广三司官员,齐刷刷登城相迎。湖广三司及武昌府官员当中,物理学二、三代弟子就有七人,他们知道老师的脾气,并未召集普通百姓。
但是,商贾却自发来了许多,一来瞻仰太师威仪,二来也是由衷倾慕。
王渊开海,非但惠及沿海,也让内陆许多商贾赚钱。四川、湖广的传统商品,大量沿江而下输往江南,其中那些米商简直赚翻了。
米商赚钱,不惟江南米价腾贵,更因改革赋税和漕运制度。如此,四川、湖广两省米商,不但能收购更多粮食,还少遭一轮漕运盘剥,运到江南比以前卖得更贵,里里外外的纯利润直接翻倍。
眼见官船从城外过去,商贾们也学着物理门人,遥遥对着王渊一揖为敬。
已经考上贵州举人的王澈,这次也随父亲回乡奔丧。他见到这般情形,不由对母亲说道:“父亲之德,泽被万民,此天下读书人楷模也。”
“好生说话!”宋灵儿怼一句回去。
王澈连忙改口:“孩儿是说,做官便该如父亲那样。”
宋灵儿说:“你这废话,人人都想,就看做不做得来。”
王澈瞬间无语。
过武昌,经岳阳,入洞庭,走沅江。
一路走水道至辰溪县,方才改走陆路官道。到了沅州,又转水道,再次下船已是贵州兴隆卫。
翻山越岭,可劲儿折腾。
王渊离开贵州的时候,清平(凯里)还是军管卫所,如今已撤卫置县,变成流官治理的清平县。
清平知县叫陈宗夔,专门从县衙来到驿站拜见。
此人器宇轩昂,容貌甚伟,剑眉星目,堪称大帅哥一枚。他不卑不亢,作揖道:“下官清平知县陈宗夔,拜见太傅!”
张慕提醒说:“太师。”
陈宗夔愣了愣,复又作揖:“拜见太师!”
王渊点头赞许:“有点做官的样子。我看你胡子还是茸毛,今年多大岁数了?”
陈宗夔说:“虚岁二十。”
王渊笑道:“到底多少。”
“年方十八。”陈宗夔说。
王渊赞道:“少年英才也,可知物理?”
陈宗夔说:“略知一二,全是自学,并未拜入物理门墙。”
王渊又问:“知清平县多久了?”
陈宗夔说:“下官到任仅三月。”
王渊再问:“可有治县方略?”
陈宗夔说道:“清平县苗民居多,汉人更少,荒山野岭无数。当务之急有二,一为教化苗民,二为开垦荒芜。山中苗民,只知酋长,不识官府,政令不通。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代之功。下官虽为知县,却也只能从县城着手。先清理故有军田,分与军户平民(撤卫置县之后,军户已转为民户),使得县城周遭汉民有田可耕。”
“很难吧?”王渊问道。
陈宗夔说:“确实很难,但也有法子。可令原有军官大族,开垦荒地,发与田契。”
王渊说道:“这样虽然可以减轻清田阻力,但以前那些旧有武官,真的愿意熟田换生田?”
陈宗夔说:“若有不从,则法办之。吾虽年幼,刀亦锋利。”
“好!”
王渊大赞:“不骄不躁,可刚可柔,今后必为社稷之臣。”
历史上,陈宗夔跟戚继光、俞大猷一起打过倭寇,颇有战功。可惜英年早逝,只升到按察副使就病死了,否则肯定也是一代名臣。
陈宗夔毕竟才十八岁,得到当朝太师夸奖,难免喜形于色,笑道:“太师谬赞了。”
王渊吩咐说:“且看茶。”
王渊坐在驿站门口,赏着即将落山的夕阳,突然吟诗道:“积雨山途喜乍晴,暖云浮动水花明。故园日与青春远,敝缊凉思白苧轻。烟际卉衣窥绝栈,峰头戍角隐孤城。华夷节制严冠履,漫说殊方列省卿。”
陈宗夔问道:“敢问太师,此乃何人诗句?”
王渊感慨说:“吾师阳明公旧作。当时,阳明公触怒刘瑾,贬谪贵州龙场驿。他抱病行至此地,又兼大雨瓢泼,来到清平驿时突然天光放晴。遂有此诗。转瞬三十载,清平卫已成清平县,这清平驿的景色却还是那般壮丽。”
陈宗夔说:“大好河山,吾辈更当奋进也。”
“哈哈哈哈!”
王渊大笑而起,拍打陈宗夔的肩膀:“在清平县好生为官,莫要坠了青云之志。吾儿王澈,与君年龄相仿,今晚你们彻夜畅聊吧,顺便帮我教导他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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