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二十一天,众人终于走出大山。
累还不算什么,吃的也足够,就是不洗澡特别难受。就连宋灵儿这小姑娘,伸手那么一挠,都能挠出几指甲盖的污泥。
众人手里的钢刀也该换了,天天劈砍荆棘,天天劈砍竹木,锻炼臂力的同时,钢刀亦被崩成锯子模样。
行进路线是绕着山势走,先向西南方,再向西北方,又向西南方。一共穿过三个大岭,十多个小岭,最终来到一处坝子地带,前方全是平整的农田,山脚下还有安氏土司的小寨子。
周五叔亮出自己的印信,又指了指被熏干的首级,跟寨中舍把瞎扯一通,便急匆匆离开此地——害怕安氏土司杀人越货。
又行走一个时辰,终于踏上官道,往南可以回贵州城,往北便是前往龙场驿。
“周百户,就此道别!”王渊拱手笑道。
周五叔被这称呼喊得很爽,又打算刻意结交,当即抱拳说:“一起杀敌便是同袍,王二郎今后但有差遣,来贵州卫带个信便是,我周五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周百户豪气干云,果然是英雄!”王渊大笑几声,又跟另外三个官军道别,最后才对李应说,“良臣兄,我先回龙岗山,可能过两日便要去贵州城,到时候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顿。”
“你我同窗又同袍,何必客套,”李应拍拍王渊的肩膀,“等你回了贵州城,我来请客!”
宋灵儿本来一向没有礼貌,这时也学着王渊,跟其他人拱手道别。可惜客套话还说不利索,听起来干巴巴的,只勉强算有那个意思。
“再会!”
一番话别,双方背道而去。
此处往北的官道非常好走,山势相对比较平缓。
王渊和宋灵儿共乘一马,一路纵马飞驰,转眼就已来到龙岗山下。
宋灵儿紧紧抱着王渊,没有别样心思,只想赶快上山洗漱。她感觉自己浑身已经馊臭,当下羞耻心大作,生怕在同伴心中留下什么不良印象。
其实王渊自己也臭了,根本闻不出味道。
此为夏季,山中本就湿热,而且每天开山辟路,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几十回,想想就知道王渊身上有多脏。
二人牵马上山,正逢同学们吃晚饭。
王渊走到诸生之间,大喇喇坐下,朝着锅边的王长喜喊:“长喜哥,麻烦给我盛两碗饭。”
“咦,这什么味道?”
“若虚,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王二郎,你快走开!”
“呕,我要吐了!”
“……”
王长喜还没说话,诸生就已经炸锅,骂骂咧咧的捧着碗跑开。
“哈哈哈哈!”王渊乐得开怀大笑。
王长喜和王长乐,捏着鼻子给他们端饭过来,前者说:“我去给你们烧水洗澡。这得热水洗才行,冷水恐怕洗不掉那味儿。”
王阳明在刑部工作的时候,经常去大牢转悠。他自己也曾屁股被打开花,在大牢里混过一段时间,早就习惯这种异常气味。捧着饭碗走过来,王大爷问:“你们遇到什么意外了?”
王渊突然止住笑容:“先生,我杀人了。”
诸生一惊,不再作声。
“所杀何人?”王阳明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乖西苗部叛乱,我亲手杀了两个贼兵,李三郎也手刃一个。听说杀人会感到恶心,但我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先生,我是不是那种冷血之辈?”
王阳明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杀过人。不过你能问出这句话,就证实你有怜悯之心,这是你本性当中的良知。谨守良知,时时自省,便不会妄杀无辜。”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只是想排解心里压力而已。
在战斗当中,在行路途中,王渊都没去想杀人的事儿。结果一回到龙岗山,整个人精神放松下来,突然就记起当时情形,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吃过晚饭,又洗了热水澡。
王渊主动跟王阳明进屋单聊,诸生则围着宋灵儿,询问他们击杀贼兵的细节。
卧室内。
王渊把当下贵州形式,给王阳明详细讲解一遍,又说出自己的计策:“先生,请你修书两封。一封交给安贵荣,一封给总督魏英,逼迫安贵荣早日出兵。安氏早一日发兵,则贵州百姓就能少受一日苦难!”
王阳明瞬间就把计策理解透彻,皱眉道:“不会把安氏逼反吧?”
“先生,安贵荣已经六十多岁了,其长子还是暴虐无智之辈。他造反能图个什么?”王渊笑道。
王阳明终于安心,提笔便给安贵荣写信。
大致内容可简述为:阿贾、阿札等叛宋氏,为患地方,虽源自宋氏苛政,但于情可谅、于法难容。近日我听有人说,安将军暗助叛军钱粮兵甲,或有不臣之心。安将军一向忠于朝廷,我相信这些都是谣言,但众口铄金,不得不防。若安将军真有反意,我劝将军迷途知返。安氏虽拥众数十万,能跟中原的一个都司比吗?如安氏之土司,天下数以百计,朝廷片纸传诸四方,使其共分安氏之地,安氏能够抵挡吗?安将军宜速出兵,方可破众谗之口,以明忠于朝廷之心。
给安贵荣写完信,王阳明又给魏英写信,将王渊的计策简略告之。
王渊拿着两封信欣赏良久,其书法和文采都让他佩服。
特别是写给安贵荣那封信,不见一个脏字,满篇都是恭维,用推心置腹之良言相劝,却自始至终都带着威胁警告的意思。
而从书法上,也能看出王阳明与沈复璁的差距。
沈师爷的字儿匠气十足,而且格局不大,好像被若有若无的桎梏框起来。而王阳明的字儿则神韵超逸,瘦劲当中带着大气磅礴,那股子豪迈似乎要脱纸而出。
王渊只能羡慕,然后老老实实回去临摹欧体。
翌日。
王渊带着宋灵儿,骑马赶回贵州城。
将给安贵荣那封信扔到左宣慰司府邸,王渊又执书信前往南城区,去当面拜访贵州总督魏英。
魏英本来在写信催各地卫所赶快出兵,听到王阳明的弟子来送信,立即就让人把王渊带进书房。
魏英与王阳明,还是能扯上关系的。
成化十七年殿试,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被点为状元,魏英也考中三榜第一百七十四名。也即是说,魏英并非正经进士,只是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魏英也是余姚人,跟王华属于同年兼同乡,这层关系简直铁到爆炸。
王渊来到书房的时候,魏英还在给各地卫所写信,随口问道:“你的老师可好?”
“禀制台,”王渊拱手道,“先生心忧天下,过得不是很好。”
“你倒是会说话。”魏英笑了笑,继续写信。
直到把信写完,魏英才拆阅王阳明的来信,随即微微一笑:“今天上午,李总兵也来找过我,带来的消息跟这封信差不多。”
王渊说:“李总兵家的三郎李应,跟我是司学同窗,现也在阳明先生门下读书。”
“伯安(王阳明)在信中说,这主意是你出的?”魏英开始仔细打量王渊。
王渊躬身道:“暗室伎俩,贻笑大方。”
“坐吧,”魏英把书信直接烧掉,拍拍手上灰尘,“若此等良策都是暗室伎俩,那整个贵州的官员,全都该羞愧自尽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回答说:“王渊,先生赐字若虚。”
魏英又问:“你是哪家子弟?”
王渊微笑道:“黑山岭穿青寨农户子弟。”
“苗人?”魏英有些失望。
这个“苗人”,并非特指苗族,而是泛指贵州的少数民族。
王渊同样有些不高兴,提高嗓门儿辩解说:“不是苗人,是穿青人。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我闻韩昌黎有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我父亲本就是汉人,我又读汉书、说汉话,现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魏制台怎可视我为夷狄?即便我是夷狄,太祖视诸族为平等之民,鼓励诸族子弟入学读书。只要心向朝廷,又在大明治下,便是我大明之国民。魏制台以为然否?”
一连串的发问,让魏英不知如何反驳。
根本没法反驳,魏英或许可以说韩愈讲得不对,却不能说太祖朱元璋是错的。
那就绕开这个话题呗,魏英突然大笑:“哈哈哈,伯安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吾心甚慰!”
王渊见好就收,恭敬作揖:“魏制台谬赞了。”
“你小小年纪,便能想出安靖地方之策,这非常好,”魏英问道,“听说李家三郎带人夜袭贼寇,斩获无数。你跟李三郎是同学,可有参与?”
王渊说:“小子不才,只斩得两人。”
魏英哈哈大笑:“好少年,不但颇具谋略,还能上阵杀敌!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王渊道。
“竟只有十三岁!”魏英更加惊讶。
王渊并不炫耀自己的年龄,转而说道:“制台容禀,我穿青寨虽只有人口一千二百余,但都心向朝廷,忠于大明皇帝。一旦官军发兵剿寇,穿青寨可举义兵八百,不分男女老幼皆能上阵,以尽我等大明子民之绵薄之力。”
魏英虽然不相信,但也赞许道:“此乃义民也。待得平息叛乱,我当上报朝廷,以功论赏。”
以功论赏,就看穿青寨能立多大功了,顶多不把穿青寨的功劳私吞。
王渊也不需要什么承诺,只是提前在总督这里挂个号而已,这也是他今天亲自送信的主要目的。
随便又聊了几句,王渊便躬身告退。
魏英目视王渊离开书房,自语道:“年少多智,不卑不亢,将来必为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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