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1 / 1)

三月,浩荡的春风轻轻地拂过,繁盛的花朵便开满了京城。

一辆马车在正阳坊主街的“零陵布衣行”的正门前缓缓地停下。一个身穿织金地加红白玫瑰花缎交领襦裳和翡翠撒花洋绉裙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肤色白皙,容颜明丽,身段窈窕,一双眼明光四射,威仪内蕴。

布衣行的掌柜早已迎出门外,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为“东家”并向她问好,把她迎到了三楼的一处雅间。

那女子扫了一眼雅间内的陈设摆件,看见一水儿上好紫檀木打造的家私,墨烟冻石鼎、龙泉名剑与耀州窑海棠六叶盘等名贵的摆件器具错落有致地摆放在房间各处,颇为雅致。一侧的花架上,一盆山水盆玩碧漪横舟,峰峦参差,咫尺间犹瞻万里宏景。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笑道:“你这雅间倒是用了心思了。”说罢,她莲步轻移,踩着绣着藤蔓花朵纹饰的波斯地毡走进雅间,在位于上首的太师椅上就坐。

掌柜陪笑道:“如今的大齐富饶强盛,威名传遍四海,洋外之人也仰慕我大齐物华天宝,纷纷来朝。我大齐京师中也经常能看见洋人,我们可不能被他们看轻了去。”

“你说的倒是极是。”女东家愣了片刻,才失笑道,低头呷了一口掌柜吩咐端来的茉莉香片,“把这几个月的帐簿拿过来,我要看看。”

掌柜转头吩咐了一声,立刻有手下的管事把一摞厚厚的帐簿捧了进来,并放在紫檀案几上。

女东家拿起一本账簿,一边翻看一遍询问掌柜这几个月的经营情况。掌柜十分小心谨慎地应答着,并不因为她是女子而小觑她。不说她的身份,单她自己的精明果决就可以洞察是非,上一个敢糊弄她的现在正在岭南的矿场上挥汗如雨呢。

她看账簿非常快,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厚厚一摞帐簿就核验完毕,无一错漏。

她满意地点点头,对掌柜说道:“不错,你做得很好,我的眼光果然没差。”

掌柜连忙表示谦虚,又吩咐手下的管事捧了几匹布料过来,道:“按照东家您的吩咐,我们的商队在外洋尽心搜索,发现了一种由极为上等的棉花制成的面料,质地坚韧不易损坏,又极易染色,手感更是柔软舒适。”

女东家伸手抚了抚放在最上头的一匹雨过天青色缠枝西番莲花纹的面料,接触的瞬间便知不是凡品,点点头,道:“你有心了。这几匹布料,挂在布衣行中最显眼的地方。我们零陵布衣行可不能被别家比下去了。”

掌柜点头应诺。

又坐了片刻,女东家起身离开,掌柜送至门外,目送马车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宽阔的马车上,丫鬟晓芸挑起垂着淡金色流苏的如意纹滚边雪青色窗帘,透过镶嵌着单向玻璃的窗扇向外瞧了瞧,转头低声对着正歪在贵妃榻上打盹的女东家说道:“姑太太,已经到了。”

姑太太睁开眼,怔了片刻,便扶着晓芸的手下了马车。

不远处,一座汉白玉石桥如一道飞虹横跨碧水两岸,雕龙刻凤,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桥上行人如织,峨冠博带的士子、布衣芒屩的百姓、华冠丽服的贵族,又或者是各种奇装异服的异域之人,或欣赏风景,或低声交谈,皆和谐地共处。

姑太太踏上石阶,抚摸着阑干上雕刻的瑞兽花草,向桥下眺望。

这座桥建造于京城中地势较高的一处丘陵,桥下便是贯穿整个京师的金水河。站在桥上,可以一览囊括大半个帝京的恢弘画卷。

桥下一泓碧水自远处迤逦而来,浩淼的烟波倒映着葳蕤的芦苇香蒲,也倒映着繁华的人间烟火。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这座于建昭三年建造的玉桥,见证了巍巍帝京的繁华昌盛。

姑太太沉默地看着绵延到天边的楼阁屋宇,以及视线尽头巍峨耸立的宫阙,烟水濛濛的眸子里盛着道不尽的复杂情绪。

垂头束手立于姑太太身后的丫鬟晓芸心中悄悄叹了口气。自从姑太太从已经倒台的淮南王府中被老爷夫人接回府,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哪怕这几年从阴影中走出来后开始创办一些产业,除非是过问这些生意上的往来,平常绝不多言,而且经常来这座京师第一桥上看风景,呆在那儿伫立很久。这京城处处膏粱锦绣,竟无一处能入她眼。

“晓芸,问你个问题。”正当晓芸默默地想着心事的时候,姑太太突然说话了,“你跟我也有好几年了,就以你自己的眼光看,京城这些年的变化如何?”

晓芸愣了一下,想了想,斟酌着说:“奴婢不懂那些大的事情,但奴婢知道,自从当今圣上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之后,这十多年的时间,京城甚少发生偷盗抢劫的案件,水涝、旱灾更是全无,哪怕是隆冬时节骤降大雪也无房屋垮塌。京畿地区也年年丰收,从江南、岭南、南洋运来的稻米果蔬也是不绝,我们府上每月都会大量采购。从外洋传过来的各种新奇面料和服饰如今也风靡京城,姑太太你身上的这身衣服的面料就是出自东瀛呢。”姑太太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裙。

“自从陛下开海通商和打通西域商路,这京城中的洋人可是多起来了,高鼻深目身披长袍的大食人,容貌与中原人相近的的大秦人,带来了数不清的香料瓜果种子,还有他们那些独具特色的歌曲舞蹈,上次陈留王百岁寿诞,姑太太您也是去了的,席间那些风姿妖娆的舞姬,您应该有印象。”

姑太太的脑海中倏而闪过那时的画面。筵开玳瑁,褥设芙蓉,说不尽的贵盛豪奢。她也在受邀之列,在筵席上沉默地看着满堂的言笑晏晏、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如缕,歌舞也是少不了的。“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纍纍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这就是她对这等歌舞音律的印象。但之后几个来自大食的舞姬让她颠覆了对舞蹈音律的认知。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可以那样柔软,一披一纱,珠笼玉坠,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尽的妩媚。灯火葳蕤间,肢体伴随着明快悠扬的旋律快速交叉摇摆,极力诉说着女性躯体的姣好妖娆。以前在莲池书院,在皇宫,也未见过这等风情。这一切,都得感谢那九重宫阙之上的陛下,以及她的学弟学妹,如今的太上皇和太后啊……

晓芸一边说一边偷偷看姑太太的脸色,见她怔怔地遥望着那京师最高处的巍巍皇城,便知她陷入了回忆,于是便不再说话。

良久,她长叹一声,心中一个犹豫多年的想法,终于被做出了抉择。她转过身,扶着晓芸的手下了玉桥。但她并没有登上马车,而是沿着青石砖铺就的道路缓缓前行。晓芸忍不住问道:“姑太太,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你看,这阳光多么明媚,柳枝多么青翠,街市多么繁盛,百姓多么富足。”姑太太伸出手,从路边盛放如云的杏树上,拈了一朵染着一抹红晕的洁白花朵,低下螓首轻轻嗅着,“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你看,这真是个好时代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盛世自己搏出一片天呢?往日的一切,就随风而去吧。”

浩荡的春风拂过她明媚的笑颜,她鬓边的数绺青丝伴着发间细碎的珠链飘扬而起,在缤纷的花雨中轻轻舞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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