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琢过去时,戚如翡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望着已有春意的山林出神。
她瞧着比过年那段时间清减了很多,整个人明明沐浴在日光里,身上却没有半分精气神。
听见脚步声,戚如翡扭头看过来。
见是沈琢时,怔了下,然后脚尖点地,还未站起来,沈琢已经先一步扶住秋千:“虽然开春了,但外面还是很冷,怎么不让人拿个垫子垫着?”
戚如翡摇摇头:“不冷的。”
沈琢又问:“可是最近睡的不好?”
他瞧着她眼底下,有淡淡的乌青。
戚如翡轻轻嗯了,很快又道:“王叔给我开了安神的汤药。”
沈琢点点头:“我来时,绿袖也给你开了,药方我已经交给王叔了。”
戚如翡应了声好。
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待在一起,却是一时无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片刻,戚如翡又想起一事来。
她偏头道:“谢谢你,帮把我给他们求的平安符带了来。”
当时她从华京走的匆忙,忘了这一茬,还是前几天,瞧见有兄弟将平安符挂在腰上,才知道沈琢把她求的那些平安符带来了。
“至于寨主抢你的那些银票,回头,我让他……”
戚如翡话说到一半,眼前陡然一暗,沈琢从她背后,走到了她面前。
沈琢垂下眼睛,望着她:“我们以前说好了的,若有一朝一日分开时,我要把你的嫁妆,折合成银票给你的。”
戚如翡神色一怔。
当时在她知道沈琢‘命不久矣’之后,沈琢确实曾说过,要把她的嫁妆,折合成银票给她,还说怕她日后嫁给叶世安的时候,会因为嫁妆少而被婆家看不起。
而且他还说,他会写信,让叶城县令多多照顾她。
可谁想到,沈琢并没有病故,他们却还是分开了。
秋千蓦的一沉,戚如翡回神,便见沈琢坐在了她旁边。
过了好一会儿,沈琢偏头望着她,轻声道:“阿翡,我要回华京了。”
这是戚如翡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对此也并无惊讶之色,只轻轻颔首,说了句:“一路保重。”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沈琢的目光,落在戚如翡尚还平坦的小腹上。
戚如翡会意:“我会照顾好他的。”
沈琢轻轻颔首。
又将视线上移,落在戚如翡脸上:“但在走之前,我想同阿翡说几件事。”
戚如翡淡淡嗯了声。
沈琢道:“第一件,关于阿翡的身世。”
他话因刚落,常胜就骂骂咧咧从外面进来,道:“臭小子,你都已经好了,还赖在我们寨里干什么?赶紧给老子滚!”
而与常胜一同来的,还有戚子忱。
戚子忱就不明白了。
沈琢明知道,常胜看他不顺眼,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去找常胜过来。
戚如翡没空管他们,只盯着沈琢问:“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阿翡别急,”沈琢道:“人来齐了才好说,起风了,我们进屋说吧。”
一行人又进了屋内。
常胜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很忙的!”
沈琢也没藏着掖着。
他直接开门见山道:“大当家,阿翡当年并不是你从山脚下捡来的,而是你从边镇带走的,对么?!”
这话一出,屋内其余几人,瞬间变了脸色。
常胜是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他立刻一拳捶在桌子上,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阿翡是老子从山脚下捡回来的!”
沈琢不置可否。
他转头,冲戚如翡道:“阿翡,把你的玉佩借我一下。”
戚如翡将玉佩递给沈琢。
沈琢将它举起来:“那我沈家儿媳妇的玉佩,为什么会在阿翡手里?!”
戚如翡坐在圈椅上,垂眸没说话。
她也曾问过常胜,自己是怎么来山寨的。常胜说,他有一次下山,见有人将她放在树下,那时候恰好是冬天,他想着左右是条命,便将她带了回来。
在去华京之前,戚如翡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但后来,直到她身上有跟沈琢定亲的玉佩时,虽然不确定,这玉佩究竟是她的,还是柳柳的,但是也足以证明,大当家有事瞒着她。
“常胜叔……”
“你闭嘴!”常胜现在恨不得把戚子忱的脑袋拧下来,要不是这小子认出了他,沈琢怎么可能会把想到这一层!
但常胜还是梗着脖子,不承认。
他道:“什么儿媳妇玉佩?!你眼花看错了,这玉佩不都长一样吗?!你给我看看!”
沈琢没将玉佩给他,而是将两块一起放在桌上。
原本残缺的玉佩凑到一处之后,上面的芍药花纹都对上了,显而易见是一块。
戚子忱这下是真的憋不住了。
他快步走到常胜面前,噼里啪啦就是一通问:“常胜叔,你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大伯父一块儿阵亡了吗?!为什么你还活着?竟然你活着为什么不把阿翡送回华京,而要把他带到这儿来?!”
这些问题,从戚子忱见到常胜第一面,他就想问了。
但这些天,事情一直不断,兼之常胜也有意避着戚子忱,所以他一直都没能问出口。
常胜被问的烦了,想发脾气,但一抬眸,就见戚如翡盯着他。
戚如翡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奶奶个熊的!”常胜气的磨牙嚯嚯,用手抹了一把脸:“当年我跟随将军去应敌,中了胡人的圈套,弟兄们都死了,就我一个人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当时边镇大乱,我怕小姐出事,便将她也带走了。”
沈琢摩擦着袖口的竹叶纹,没说话。
戚子忱却觉得不对劲儿:“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带阿翡来华京找我们,反倒把她带来了这里?!”
“我敢带着她回华京吗?!”常胜骂道:“弟兄们都死了,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就是浑身长满嘴,我都说不清楚!到时候,那帮人肯定会给我扣一个奸细或者逃兵的帽子!”
戚子忱因着常胜曾是戚平山的将士。
所以一直对他带着几分尊敬,现在听他说,他自己为了活命,却带着戚如翡在这荒郊野岭上活了十几年,顿时就气不打一出来。
可有人却先他一步开口。
沈琢一针见血问:“那帮人是谁?!”
常胜迅速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但他脑袋转的很快,上下嘴皮一碰,立刻没好气道:“除了你那个不安好心的爹,还能有谁!”
戚子忱顿时朝沈琢看过来。
毕竟当时戚平山和沈勉之不对盘这事,满朝文武皆知,沈勉之落井下石,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琢指尖敲了敲桌子。
他沉默片刻,没顺着常胜的话接下去,而是突兀问:“大当家,可认识孙兴这个人?!”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常胜放在身侧的拳,倏忽间握紧,就连脖颈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
但无意瞥见披着狐裘,坐在那里的戚如翡时,常胜立刻又将满身的戾气散去了,硬邦邦答:“没听过,我看你小子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寨子里不养闲人,你赶紧给老子……”
“戚将军在边镇御敌身亡的半年后,孙兴以贪污军饷的罪名,被处于极刑,他的家人被流放三千里。”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
“但是孙兴的家人,在流放的路上,被人掉包了。”
常胜猛地抬头,目光顿时变得狠厉起来。
“戚将军战死沙场后,虽然陛下并未追究他的过失,但当年边镇那一战,每每有人提及此事时,都说是戚将军贪功冒进才会中了胡人的圈套,导致随他去追敌的士兵全部惨死。当年大当家因贪生怕死,不肯回京。但如今时过境迁了,今日只有我们几位晚辈,大当家还要瞒我们吗?!”
戚子忱怎么都没想到,沈琢不声不响的,竟然查到了这么多事。
戚平山在他心里宛若神邸,当年关于他贪功冒进这一点,戚子忱一直都不信的,可他没有沈琢那么大的本事,虽然从军后,他也有在查,但查到的也都是没什么大用的信息。
如今听沈琢提起了这个话茬,也立刻道:“常胜叔,大伯父生前光明磊落,受人敬仰,您忍心让他永远都带着这个污名吗?!”
常胜牙关紧咬,脸上那道刀疤,愈发显得骇人起来。
当年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曾答应过将军,将在边镇种种全烂在肚子里的,可这两个臭小子,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片静谧里,戚如翡扭头,看向常胜。
她哑着声道:“我爹死了,我得知道的,他是怎么死。”
只一句,瞬间让常胜破了功。
常胜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虎头椅上,用力搓了好几把脸,这才咬牙切齿道:“将军并不是贪功冒进,中了胡人圈套死的,而是被孙兴那个狗贼害死的!!!”
为了防止边将独大,生出不臣之心。
昭和帝便派了监军去驻地,与边将共同掌管军务。
“孙兴那狗贼,打着皇帝的旗号,平日里在军中狐假虎威也就算了,可在作战方略上,他也在那儿指手画脚。”
因为孙兴的瞎指挥,那年他们在与胡人的交手中,吃了好几次败仗。
后来,孙兴见事情闹大了,怕兜不住,便将调兵遣将的权利又交给戚平山了。
戚平山与胡人交手多年,他一出手,立刻就打赢了好急场胜仗,原本低迷的士气一下子也就起来了。再加上胡人屡次来滋扰,每次打不赢就跑,戚平山也不胜其烦,便想出了个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办法。
“那天,将军先前已经预料到,胡人会在葫芦山设防,所以他定了一出计中计。由他亲自率领一千精兵,追击胡人进入葫芦山佯装中计,待胡人围困我们时,再由孙副将带军过来,这样就能将他们一举歼灭了。”
可常胜怎么都没想到,那天被一举歼灭的不是胡人,而是他们。
按照原计划,孙兴会在未时二刻带兵来支援他们,但直到他们全军战死时,他们都没能等来后援军队。
即便时隔多年,想到当年的惨景,常胜依旧记得当时的场面。
那一天,山坳里的夕阳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常胜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就看见,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没有一个人的尸身是完整的。
“他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尸身是完整的啊!”
常胜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但说到此处时,还是禁不住落了泪,哽咽道:“我们战到力竭,战到血都流尽了,却依旧没能等来,那只约定好的援军。”
大堂内雅雀无声,没有人说话。
稀薄的日光,穿过窗子落在众人身上,却没有半分暖意,反倒还带着初春的冷。
戚子忱是从军之人。
他能理解常胜此时的痛心,他们没有死在敌军下,而是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下,这对任何一个将士来说,都是巨大的屈辱。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带着阿翡来华京?”戚子忱问:“是孙兴没按计划前去,不是大伯父的错,只要你肯说,陛下必然会派人去查的啊!”
这本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建议了。
却没想到,常胜听完,蓦的冷笑起来:“我上京来状告孙兴?!他是那个狗皇帝派去的监军,你不知道,他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办事吗?!”
戚子忱听到这话,惊的连连退了数步。
他不信:“怎么可能?大伯父镇守边关多年,胡人全靠大伯父镇压着,陛下怎么可能会对大伯父起这样的心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那年胡人进犯来势汹汹,大将军曾上书,请那个狗皇帝派兵支援,狗皇帝都不愿意!”
沈琢皱了皱眉。
他问:“可是丰隆六年,大将军上的那道折子?”
常胜气鼓鼓说了声是。
沈琢:“我曾去兵部问过,兵部尚书说,当时陛下收到这封求情派兵支援的折子时,曾问过他与我父亲的意见。”
常胜顿时恶狠狠盯着沈琢:“所以是你爹和兵部尚书那个老儿,不让那个狗皇帝派兵的?”
沈琢瞧见,一直没出声的戚如翡,突然攥紧了袖口。
他摇头道:“是也不是,大将军请求派兵支援的折子刚来没几天,孙兴的折子也来了,他说边镇人马充足,不需派兵增援。”
常胜瞬间飙了一堆脏话。
戚子忱茫然道:“可我怎么听说,祁国公当年率兵去支援了呢?!”
沈琢见常胜忙着‘问候’孙兴祖宗八辈,便替他答了:“当年祁国公确实是率兵去支援了,但想必去时,戚将军已经亡故了。”
戚平山死在葫芦山后,胡人瞬间没了顾忌,大举进攻将边镇围困了两天。
即将破城时,还是祁国公率军赶来,才护住了一城百姓。
戚如翡坐在椅子上,安静听着。
除了催常胜开口那次之外,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听完所有之后,她才偏头看向沈琢:“你刚才说,孙兴的家眷在流放的路上,被人掉包了?”
“是,他们现在应该在华京,我先前已经让人在查了。”
当年戚平山战死,是孙兴一手造成的。
究竟是孙兴得了昭和帝的授意,还是他自作主张为之,恐怕只有找到孙家人了,才会有答案。
外面日光熠熠,有柳枝在随风拂动。
戚如翡又想起了柳柳,她问:“那当初故意想戚家人透露,我在无妄山这事,是不是跟这事有关?”
沈琢没想到,戚如翡竟然想到了这两件事的关联。
他本不想告诉她这事,但戚如翡现在既然问了,他还是如实说了:“我猜是,但具体如何,还得等查出来才能知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啊!”戚子忱坐不住了:“赶紧回华京啊!我们出来这么久了,说不定已经查出来了,到时候就可以为大伯父沉冤昭雪了!”
说着,戚子忱站起来,作势就要过来拉沈琢走人。
沈琢无奈揉了揉眉心,也跟着站起来。
他道:“此事查是一定要查的,但是恐怕还得劳烦大当家的,随我回一趟华京了。”
沈琢这话,戚子忱同常胜齐齐愣了一下。
他们都以为,沈琢说这么多,目的是想借戚平山这事,让戚如翡跟他回华京,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沈琢选中跟他回华京的人,竟然是常胜!
常胜原本都已经把替戚如翡拒绝的词都想好了,但沈琢猝不及防点了他,他瞬间打了个磕绊。
沈琢问:“大当家要跟我去么?”
常胜重重拍了拍扶手,毫不犹豫道:“去!”
这么多年了,终于能有机会为将军报仇了,他怎么可能会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滚去囤稿子了争取周末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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