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汲所说,他们胯下健马,行走如风,即便遇敌,打不过难道还逃不过吗?
因此他所担心的,是那些刺客在道上玩儿什么花样,比方说挖陷阱,设绊马索什么的……
其实绊马索并不难防,尤其官道之上,横亘一条绳索,必定扎眼,可以轻松避过——此前诱取高庭晖,那也是利用了他追逐李光弼的急切心情,又伏索草中,才能够一举奏效。但若掘个陷坑,加以伪装,就不容易躲了。
好在这条道路上人来人往的,对方不大可能当道掘陷。再者说了,黄河以北,河清、垣县之间虽非通衢大道,却也是几百上千年来人踩马踏出来的一条中等宽度官道,最近又没怎么下过雨,哪儿那么容易下铲子挖掘啊。
就理论上来说,自己一出唐营便打马西归,那些刺客是根本追逐不上的,唯有趁着自己夜间歇宿,他们一口气抄到前面去,才可能有设伏的机会——还来得及挖陷坑吗?
他将自己的分析对崔弃一说,崔弃瞪眼道:“但道旁伏身待袭便可,何必掘什么陷阱?”
李汲笑道:“我怕他们挖坑,却不怕他们设伏……”
大道之上,正面搏杀,李二郎绝无惧色,除非那几个刺客也都能长矛硬弓,个个有高庭晖、喻文景的本领。因此对方可资利用,以提高自己捕拿或刺杀成功率的,便只有倚仗地利之便了——
“我看道路两旁,虽非一马平川,地势不齐,但多数都开辟了田地,正当秋后,稻麦苅尽,其梗不足两尺,近处哪里藏得了人?那便只有二十步外,以强弩、飞镖等物施以暗算了。我是久经战阵的,但有防备,弓弩皆能避过;至于飞镖……”
说到这里,李汲朝崔弃笑笑:“那次若非在夜间,且无防备,你想要射中我的马鞍,却也不易。”
崔弃提醒他:“你便只记得那精精儿么?若是道旁同时暴起四五人、五六人,各施镖、弩,又如何?”
李汲答道:“若有那么多善射之贼,想来周挚早将‘神机卫’改称‘射生卫’了。且我但穿上铠甲,只护头面,自是绰绰有余。”
飞剑、飞镖且先不论,弩矢可以及远,但飞行速度相对要慢一些,越是强弩,飞得越慢,以李汲的战场经验,闻声便躲,除非四面八方千弩齐发,否则是很难伤到他的。而即便射中了吧,他有铁甲防护,就从前跟精精儿交手,以及其后多次临阵可知,这年月的投射兵器,穿透力其实有限。
当然啦,若正中甲片缝隙处,照样能够伤到皮肉,但那几率实在太小啦,李汲觉得,这点点风险可以一冒。
崔弃还是不放心:“若彼等在镖上、簇上淬毒,又如何?”
李汲还是笑:“即便昔日谋刺元帅李豫,也不见精精儿镖上有毒,且他们还想捕拿我,多半是不会一上来便使毒镖、毒箭的。”
他曾经向贾槐探问过毒药问题,知道那不是什么人都能使的,若无特定技能,反倒容易害到自己。抑且毒药淬在兵器上,与空气接触,很容易失效;即便破开皮肉,也不会象小说里写的那样,见血立死,只要及时施治,多半能够救得回来。
当然啦,不排除对面就有什么用毒大家,甚至于拥有贾槐听都没听说过的烈性毒药。但李汲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险,从而杀贼泄愤,这些许担忧,就不必对崔弃说了。
他只是问崔弃:“由此西行,直抵垣县,想来途中可资设伏之处必不多,你能划出范围来么?”
崔弃盯着他,老半天不说话,最终轻叹一声:“你就一定要冒险吗?”
李汲正色道:“既然周挚盯上了我,焉知他不会再使精精儿等潜入长安,来刺杀我啊?那时我无防备,在地形狭窄处遇袭,凶险更胜今日十倍、百倍!不如先在此挫其图谋,甚至于斩杀一两名刺客,说不定能够吓阻周挚,使他不得不罢手。”完了又恭维小丫头一句:“且今日还有你在身边,胜过那些京师禁卒、不良人等百倍、千倍!”
对于李汲的这些话,崔弃并不认同,她不相信有什么能人异士胆敢或者能够潜入唐帝国的都城,去行刺重要人物——摸摸防备不甚严密的定安行在,已经是极限了——否则周挚只要去刺杀了当朝宰相、尚书什么的,唐室还不大乱么?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五十多年后,当真那血腥的一幕会出现在长安街头……
但崔弃从小在崔府中为婢,养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既然主人命她东行洛阳,接出沈妃,则自然要听沈妃之命;沈妃复命她看顾李汲,也当听从李汲之命。具体来说,李汲一人朝前冲,要她退后,这种命令是可以不听的;但李汲要领着她一起去作死,劝谏不从,那也只能并肩迈向深渊了……
尤其最终李汲竟还激将:“你若怕死,不如就此分道扬镳,自向王屋山绕道便可。”
崔弃忍不住怒目相对:“刺客要杀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有何可怕?且我还要为你收尸呢!”
李汲轻轻叹一口气:“我也希望将来——不是近日——我寿终正寝,你可以为我哭灵发丧……”
很快,二人便打马离开驿站,但与昨日不同,李汲披上了铠甲,戴上了头盔,手按骑矛,全神戒备。崔弃则坚决不肯穿甲,因为她擅长的是小巧腾跃,披上甲胄反倒不利于发挥强项。
因而李汲不肯再与崔弃并肩而行,要小丫头跟在身后,落后自己十步左右——否则若真的道旁突发飞镖、强弩,我有甲护身无事,结果你倒中招负伤甚至殒命,那可怎么办啊?
对方或想擒拿自己,第一轮攻击多半不会下狠手,但对我身边的扈从,那就难说了……
不过李汲堂皇正大的理由是:“我在前,吸引刺客目光;你在后,正好寻其踪迹,尽快逐杀一两人,便有胜算。”
从河清到垣县,南凭黄河,北依太行,中间宽约三十里地,官道两旁,基本上全都是浅丘陵地形,垄亩纵横,少有长草、密林,在这个季节,是不大适合埋伏的。崔弃事先根据记忆,大致确定了四五处相对凶险些的地方,或者道北有小山,或者道南有树林,每当经过这些地点,李汲必定睁大双眼,竖起双耳,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随时防备着有人暴起,或者有什么飞镖、箭矢飞来。
至于其余地点,只要不时用眼神扫视前方道路,防有绊马索,并且注意道旁有无可资藏身之处就行了——一个人的神经,总不可能长时间绷紧啊。
根据李汲的判估,今日之内,便可遭逢刺客,不必要等到明天。因为刺客必须连夜赶到自己前面去,于道旁设下埋伏,而倘若距离拉得太远,时间拖得太久,刺客深入唐境,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再者说了,焉知自己不会因为某些原因而半途改道哪?
果然不出所料,才刚过了正午,他们所处的位置,大概隔着黄河,可以远远望见横水县城吧,恰好经过一处险要之地,同时道北有小山,道南有树林。李汲才刚把警惕心提起来,忽听左侧一株杨树枝头响起声呼哨,随即一条套索便兜头盖脸直卷过来!
确乎大出李汲意料之外。
他原本估摸着,刺客如果不设绊马索,则多半会使弓弩、飞镖,先伤马而后再伤人——以李汲的本领,你想不先弄出点儿伤来便将其擒获,简直是天方夜谭——孰料对方竟然使用套索!
套索本是草原民族惯用的工具,用来套马、捉羊,不过据说东北的契丹族骑兵,也惯会施发套索擒将。
武周时期,契丹首领、大贺部的李尽忠扯旗造反,自称“无上可汗”,武则天遣左鹰扬卫大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司农少卿麻仁节等二十八将,率兵征讨,结果遭逢大败。当日战阵之上,李尽忠麾下大将李楷固善用“搨索”也就是套索,据说“獐鹿狐兔,走马遮截,放索搨之,百无一漏”,便连“搨”麻仁节、张玄遇两名周将……
李汲听说过这事儿,也知道史思明麾下有不少的契丹骑兵,他在战阵之上,也提防过套索。但谁能想到走在大路之上,就会有套索从侧面袭来啊?你们不是江湖异人么,怎么连契丹兵也混进去了?!
难道真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契丹也是有江湖的,契丹人也可以同时是江湖人……
这一下措不及防,竟被套索套住了肩头,随即搨索之人奋力一扯,活扣抽紧,将李汲双膀牢牢箍住。李汲本能的反应,就是放开手中骑矛,双手扳牢马鞍,双腿夹紧马腹,把身子朝下一沉,并且借着坐骑奔跑之势,继续朝前蹿去。
——你能套得住我,未必就能拿得下我,咱们且来比比力气看,最终是你把我搨下马去啊,还是我把你扯下树来!
“唏溜”一声,胯下陇右良骥摇头嘶鸣,四腿打滑,竟然来了个急刹车,旋即因为惯性,马失前蹄,朝前便倒。
李汲心说这不科学啊,我连人带马,你怎么可能搨得动呢?难不成树上窝着四五个人,在一起拽绳子么?他怕马倒将自己压在身下,那再加上双臂被拘,就真的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束手就擒了,因而本能地松手、松腿,同时双足脱镫,纵离马背。
于是堂堂李二郎,就仿佛风筝一般,牵着条细长的绳子,凌空斜飞出去……
身在空中,李汲才瞧明白,绳索的那端,确实是掌握在一人手中,只不过那人将套索勒在树杈上,自己牵索下落,利用自身的体重和下坠的加速度,不但迫停了坐骑,还把李汲给放了风筝……
那么之后的发展应该毫无悬念了,必定是此人落地,而李汲上树……到时候双膀被缚,悬在半空,上下皆无凭依,那李汲还不是任人鱼肉么?
唯一的问题是,这套索有点儿长。
一般套索,也就投掷五六步远,既可套马,也可擒将,但此人所用套索,本身长五丈,他更可以掷出近十步去——若无此等惊人艺业,也不可能被周挚所招揽啊,光找会“搨索”的,契丹族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唯此才能距离官道相当距离,还能套中道上之人。
因此这人是落了地了,李汲可还没上树呢,双足离地不过四五尺。李汲身在空中,顺势一拧腰,双足发力,朝着树干便是狠狠一蹬,结果对方脚才沾地,尚未站稳,竟被直接给扯了起来。
他这一起,李汲将身一踡,猛然朝下一顿,蹲在了树根下、草丛中。
说时迟,那时快,树后人影一闪,寒光乍起,一刀便向李汲肩头斫下。李汲才刚落地,难以发力闪躲,干脆就地一滚,让开来招。他是相当狼狈啦,搨索之人却更凄惨,空中无从着力,重又上了树了……
枝杈、树叶猛然间往那人脸上一扫,那人不由得“哎呀”一声,松脱了手,于是一个跟头,复又载下树来,并且这回是脊背先着地,摔了个半死,竟然一时间挣扎不起。
李汲就地一滚,才待挺腰站起,刀光如同附骨之蛆般又到面前。于是李汲一咬牙,横膀朝刀上便是一搪——我且看你是多锋利的刀,可以破我重甲!
“咔”的一声,刀破甲叶,更透衬里,直接楔入了李汲的右臂。当然啦,李汲并不傻,他这一搪不是正迎着刀锋去的,而是给了个四十五度左右的斜角,因而刀刃入肉不深,更未曾伤到筋骨。更重要的是,连甲都破了,那套索又非精钢打造,还能不断吗?
李汲又再朝侧面一滚,刀锋离肉,血自然就渗出来了,但同时他双膀奋力一挣,已将套索崩开。旋即左手一按地面,腾身跃起,右手自然背至身后,抽出了一柄铁锏来。
执刀人又再扑上,李汲一锏打去,“当”的一声,刀做两段;随即稳定身形,左手也抽出锏来,搂头一击,把一颗大好头颅打得稀烂……
李汲心说咦,这算什么能人异士啊?还是说你的“异能”还没来得及使将出来?
也就一凝神的功夫,旋见银光一闪,一支镖朝面门直打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