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损一声令下,当即帐幔后、屏风后,蹿出十数名健勇,齐向李汲扑来。
虽云大帐,其实也不过五六十平方而已,从这头一迈步,两纵便到那头,何况李汲所在位置,基本是在大帐正中央……因而促起不防之际,竟然来不及躲闪,就被那些健勇蜂拥而至,给扑倒在了地上。
李汲还待挣扎,但他也察觉出来了,蹿出来那些都是军中勇士,个个力大无穷。倘若正面放对,李汲敢拍胸脯说我一个打四五个,倘若只是较力,以一敌二也问题不大,然而八方来袭,封杀了他所有退路,且一来就是十好几个,那还怎么脱得了身啊?
倘若李汲比斗膂力,一人能拼得过十数条大汉,那他肯定不是自然人啊,得是生化人才成!
因而连挣两挣,却挣之不脱,双膀反倒被人折向身后,接着粗大的麻绳就套上了脖子。李汲不由得大叫起来:“司空何在?末吏无罪!”
他实在想不明白啊,李光弼昨天还笑语晏晏,说要给自己上奏请赏呢,今日便绑索相加……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自己没犯什么错啊,且李光弼想要杀将立威,也杀不到自己头上来吧。
难道说并非李光弼的意思,而是韦损……他究竟是什么人了?
李汲大致听说过韦损的履历,此人乃是京兆旧族、世家后裔——东汉时关中便有俗谚,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一族入唐后曾经出过多名宰相,比方说高宗、武后朝的韦安石、韦巨源、韦嗣立,前不久才刚罢相的韦见素,等等,当然也包括了在“唐隆政变”中遇害的韦皇后堂兄韦温……
论起家名来,赵郡李氏比京兆韦氏略高一筹,但具体在朝廷中的声望和势力,前者拍马也赶不上后者。
韦损不算是韦氏正支,但父、祖两代也都做过刺史,他少年蒙荫,从微末小吏做起,一直到以大理丞的职衔入李光弼幕府,遂被引为心腹,极受重用。
李汲心说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究竟凭啥给我来这一出呢?
眼看着绑缚既上,韦损这才摆摆手,示意兵卒们暂且松开李汲,退后一步。然后他朝被按跪在地上的李汲深深一揖:“长卫,请你不要怨怼司空,此亦不得已也。”
李汲双目圆睁,怒瞪韦损:“足下这是何意?李汲无罪!”
韦损轻轻叹了口气,说:“有罪无罪,不是你说了算的,甚至于就连司空,也……实言相告吧,鱼军容从陕州遣使来,说你擅离职守,罪不可逭,要司空临阵处斩你……”
李汲闻言,不禁大吃一惊:“鱼朝恩?他如何能够管得了行军?”
“你有所不知,圣人已然下诏,命鱼军容再监行军,故此离京而至陕……”说这话的时候,韦损目光中也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
李汲心说这不要命嘛,混蛋皇帝又出昏招了……此前李适就曾经透露过,说鱼朝恩领神策军守备禁中,张皇后多番拉拢他,他都绕道而行,不肯给出明确答复,因而张皇后便建议李亨,再放鱼朝恩去监外军,而将宫内的神策军交予旁人统领。李汲当时就说啦,我宁可鱼朝恩在长安,也不希望他再出去害人,乱军祸国!
谁成想李亨最终还是听了张皇后的话,把鱼朝恩这条恶狗给撒出来了……并且仍命他监护行军,前车之覆,纯当没发生过。李汲就想不明白啊,李亨你当真这么愚蠢么,认定相州之败,鱼朝恩没有丝毫责任?
虽说监护行军,但鱼朝恩自然不敢到河阳前线来,而是停留在陕州,估计他是在陕州打听到了自己的去向,揣测自己不在张巡帐下,必在李光弼幕中,这才遣使下令。自己若是留在长安,寄身英武军中,鱼朝恩还真不方便动什么手脚;即便自己离京,若鱼朝恩仍掌禁军,他那爪子也伸不到自己身边儿来。奈何两人俱都出外,则鱼朝恩可算是逮着机会收拾自己啦!
自从开元、天宝以来,宫中往往遣宦官监护外军,而且那些监军太监也多次进战将的谗言,先后弄死了高仙芝、封常清等封疆大吏,逼迫哥舒翰出潼关却敌导致被俘……故而如今在外诸将,甚至于包括郭子仪、李光弼在内,都没人敢得罪这路混蛋,由此鱼朝恩递送片纸前来,李光弼便只好听命拿自己开刀了。
估计是李光弼也没脸见自己,所以才派韦损出面;韦损这家伙也混蛋啊,生怕自己抗拒,不肯成擒,竟然在帅帐内暗设伏兵!
本是兴冲冲来的,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任务要派给我呢,谁能想到这儿有圈套,有埋伏?
李汲脑筋转得很快,当即冷笑一声,对韦损说:“恐怕司空杀不得我。我乃左英武军录事参军事,司空是行军副帅,须管不得禁军!”
两套系统,分属不同部门,那即便你是甲部门的一二把手,也没权力擅杀乙部门的公务员吧?除非我是犯了什么遇赦不赦的十恶之罪——比方说,暗通叛军——那你事后也难免要跟乙部门打打笔墨官司;如今只是什么“擅离职守”的罪名,你也顶多能够逮捕我,绝对不可能处斩我啊。
嗯,估摸着鱼朝恩仓促之间,没能设计好什么更重的罪名,否则他若真栽赃我暗通史思明,李光弼就有理由阵前杀我了。
但即便如此,倘若真把自己押解去陕州,交给鱼朝恩发落,估计自己这条小命还是保不大住……
果听韦损道:“司空自然无权杀你,只能将你槛送陕州,任凭鱼军容裁处……可惜啊,你却如何恶了鱼军容?”
事已至此,李汲也不躲不闪,更不哀求了——在此万马军中,我肯定跑不了啊,只能在押解的途中,或者等见到鱼朝恩之后,再做打算——当即冷冷一笑:“不过是昔日在行在,我提刀追逼,迫得鱼朝恩去抱圣人大腿,哀求救命而已。”
韦损闻言,不禁瞠目结舌——欲待不信吧,谁能张口就编出这么不靠谱的理由来啊?正待再解释几句,希望李汲不要怨恨李司空——司空也很难做啊——忽见侧面人影一闪,随即一道寒光,直迫项间!
只听李汲高叫道:“不要伤人,擒下便可!”
李汲当然没忘记崔弃就在帐外,但也没料道小丫头竟然那么敏,能够察觉自己身陷险境,竟然悄悄地蹩了进来——估计是刚才那几声叫唤吧,我嗓门儿确实大啊。眼角瞥见人影一闪,李汲就知道是崔弃进来了,见他直奔韦损而去,当即出语指点。
小丫头是聪明,知道不可能在众兵环绕之间,把自己给救出去,只有先除韦损——但你不可杀他,杀了韦损,我无罪也有罪了,难道靠着咱们俩,能够杀得出唐营去么?还不如先制住韦损,劫做人质为好。
只听崔弃冷冷地道:“何须吩咐。”手中障刀就已然架在了韦损的项上。惊得韦损脖子朝后一仰,却被崔弃另一只手在项后一掐,就此动弹不得。
兵卒们大惊,欲待扑上去救护,却又投鼠忌器,怕伤到韦判官。
李汲冷冷地注目韦损:“抱歉,死生之际,我喜欢有个垫背的,下到地府,也不孤寂。未知若鱼朝恩来信若要司空斩杀韦判,司空肯否听命呢?”
韦损连声叫道:“且放手,我话尚未说完……”
李汲背负双手,腰腿用力,挣扎着爬将起来,随即迈前一步,距离韦损不到三尺——就这距离,即便崔弃撒了手,我光用脑袋撞,就能把你给活活顶死你信不信?
只听韦损疾速说道:“司空岂忍加害李参军啊?”游目四顾,示意兵卒:“快,快,给李参军解开绑缚——司空之意,权当鱼军容书信未至,而李参军便已辞去了。双方恩怨,正不必经过司空,且私下自行处理吧。”
兵卒们满头雾水,却也只得上来解绑。李汲揉揉有些酸胀的手腕,冷笑道:“原来如此。然恐我道路不熟,还须韦判相送一程为好。”
韦损不敢点头,只是连连眨眼:“自当相送,自当相送……”
李汲估摸着李光弼确实没想要杀自己,也不愿意把自己逮捕起来,槛送陕州,否则韦损不敢那么快就改口,即便怕死,也得另外谈谈条件,甚至于请李光弼露面相救吧。因此,他最后那几句话是真的,李光弼打算悄悄地把自己送出河阳唐营,然后回复鱼朝恩,说可惜你的书信来迟了一步……
对于李光弼来说,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了不起啦。不过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将,面对一个阉宦要这么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想起来也挺可悲的。无奈啊,他可不希望过两天皇帝再听了鱼朝恩的话,派别人来接替自己。
自身荣辱是小,然若再阵前易帅,这河南就真完了!
李光弼愧对自己,不敢亲身来见,而吩咐了韦损,谁成想这韦损却是个有主意的,自作主张,打算擒下自己交给鱼朝恩——人自然不能杀,但也不能轻放——免使主官遭致鱼朝恩的忌恨。
否则的话,你好言好语跟我说,难道我还会赖着不肯走吗?有必要设埋伏,还给我上绑缚么?先绑而后释,很好玩儿是吧?
因此李汲不肯让崔弃放开韦损,一则担心还会有什么变故,且等自己离开大营,安全了之后再说;二来么,你这混蛋得罪我了,我心眼儿可小啊,岂能轻易放过?
韦损是聪明人,自然不敢抗拒,只能连声说道:“自当相送,自当相送……”
随即李汲迈前一步,一把抓住韦损的右手,五指如同钢箍一般,掐得对方难以挣脱。同时他从崔弃手里接过障刀来,虽然远离了韦损的脖子,却也不肯收起,只是反手按于肘后。接着朝小丫头使个眼色:“去取你我的行李、马匹、器械等物。”
崔弃瞪了韦损一眼,疾蹿出帐而去。韦损压低声音说:“为防军中动荡,且自帅帐之后,绕出营北……我知道一条相对隐秘的道路……”
李汲笑一笑:“不必了。”
时候不大,只听崔弃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可以走了。”
李汲这才牵着韦损,步出帐外,随即左右一瞥:“给韦判也牵匹马来。”
韦损忙道:“是,是,快牵我马来。”
终于,三人陆续跨上鞍桥,李汲在右,依旧捏着韦损的腕子,崔弃在左,牵着韦损的马缰,三骑徐徐向营外而去。他这根本不避人,路上自然会有识得的兵将问啊:“韦判与二郎往何处去?”
韦损还没开口,李汲先大笑道:“无他,观军容使鱼朝恩因私怨而请司空取我首级,我不愿死,又不能再留营中,只得去也!”
韦损一张脸瞬间煞白,双唇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将兵惊问道:“二郎何罪,鱼军容竟要你死?”
李汲满嘴大实话:“将兵有功无过,而为阉宦所杀者,岂止我一个啊?不过是当年在定安行在,我操刀急逐鱼朝恩,迫得他去圣人驾前喊救命,失了颜面而已,竟乃记恨到今日。”
有人瞧出来不对了:“则二郎既去,为何要挟持韦判?”
李汲答道:“无他,恐军中有人当阉宦是他老子,我不得不有所防范罢了。”斜眼一瞥韦损,那意思:叫你设埋伏,还敢给我上绑!
韦损眼泪都快下来了。
眼看抵近营门,忽听身后一声暴喝:“李汲,你欲乱我军心不成么?!”
李汲心说好啊,总算把李光弼给逼出来了,当即一回头,高声叫道:“万千军士,血战沙场,却要听命于阉宦!相州之败,前车之鉴,难道司空便不怕乱了军心么?!
“司空若欲治李汲乱军之罪,可使大将来战,我宁死于同袍之手,不愿为阉宦所害!”
其声若雷,一军皆惊。
李光弼面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方才喟然叹息道:“且放开韦判,由你去吧,此来相助之恩,便算我答报过了,从此两不相欠。”
李汲这才松开韦损的手,朝李光弼一揖:“司空能治军,惜乎不能识人。”随即仰天大笑,与崔弃一起扬鞭策马而去。
韦损那厮在军中的前途,这就算彻底毁了吧——叫你自作主张,画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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