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从顿莫贺达干的帐幕中出来之后,特意兜了两个圈子,查知身后并无“尾巴”,这才前去向宁国公主禀报。
宁国公主听他道罢前情,面上纱幕微微一颤,象是在笑:“右杀尊贵,可比叶护,而且是有实权的,不比敦煌郡王那般,只是挂个虚名,仿佛散官。则若在我唐,如藩王领节度使——长卫你竟然推拒了?”
李汲苦笑道:“怎么可能到手?叶护太子引诱我时,顿莫贺达干也在侧旁,却一言不发……他才领西部不久,移地健还曾许诺世为叶护,镇守西部,难道舍得交出来给我吗?那他去哪里啊,去东部?从此可汗的子嗣再无尺寸之地?”
宁国公主笑道:“你倒是谨慎。”
李汲回答:“还是殿下前日说得好,我等但坐壁上观可也,骤然插手,必坏唐纥交谊,况且叶护太子的意思,竟想让我动手刺杀移地健……只怕这刀子一下去,你我,也包括敦煌郡王等,谁都休想生出回纥了!”
“那你最终的回答是……”
“我只保护殿下,余事一概不理。”
宁国公主沉吟少顷,问道:“则在你看来,明日大会,刺客有几成得手之算?”
李汲摇头道:“我不知也。照理来说,既有顿莫贺达干相助,我等又两不相助,刺客的胜算很大。然而顿莫贺达干……他若是假意相助叶护太子,其实只为诱出其人来,在明日大会之上,交由移地健处断……到时候叶护太子行刺是实——又偏偏不能得手——即便能够逃得性命,怕也没有几名大人再会支持他了吧?
“不过由此一来,不管行刺是否能够成功,回纥倒都不至于大乱,这对我唐还是有利的。”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天一早,便有人奉顿莫贺达干之名来接宁国公主,李汲请宁国公主在袍服内暗罩软甲,他自己也披挂齐整,腰悬双锏,护卫着抵达会场。门口有人拦阻,说按照故例,各位大人都只准携带一名护卫,且不得带长兵器。
估计吧,这是怕在会场上因为言语不合,直接动手打起来,但李汲心说,你干脆全都不让带兵器就好了,这还准携短兵——好比说我的双锏——意义真不大啊。
我若真发起疯来,执这双锏,当场便能打杀四五名大人,你信不信?
回纥终究是马上民族,即便各部大人,携带武器也是天生的习惯;倘若如同中原王朝那般,觐见重要人物,或者参加朝会,都须解剑,估计他们会干脆摆摆手,称病不来了吧。
于是李汲护卫着宁国公主进入会场——说是会场,其实不过一片平整后的空地而已,四面竖起帷幕,搭起天蓬,铺上毡毯,围成一个大圆圈。卫士躬身指引宁国公主坐于上首,李汲手按双锏,立在她身后,斜眼一瞟,估计旁边那块毡毯,就该是移地健坐的。
陆陆续续的,各部贵人们到场,呼朋唤友,先各自寒暄一番,乱哄哄的颇为吵闹。李汲自然多数都不认识,他只是睁俩大眼,四处寻摸——移地健还没有来,顿莫贺达干倒是到了,偏开上首,坐在右侧第一个,正在闭目养神。
照道理来说,他也是候选人之一啊,难道候选人不全都坐一块儿么?那另外两个陪着演戏的候选人,又在哪儿哪?
眼瞧着大会正式召开的时间将至,众人纷纷落座,看表情都有些不大耐烦——其一,明显只是走个过场嘛,别说推举的结果早就内定了,人人心知肚明,并且都不可能利用手中选票去为自家谋取更大利益;二是,移地健怎么还不来哪?摆的什么臭架子!
正在此时,忽听会场之外有人叫道:“可汗驾临!”
当即有人撇嘴:“尚未推举,算什么可汗?”
前些天,无论面见移地健,还是叶护太子、顿莫贺达干,跟李汲说的都是唐语;但实际上李汲私下跟马蒙学习回纥语,基本听力已经没啥问题了,加上耳音好,诸部大人的窃窃私语,他全都能够听得懂。
那边喊声才歇,不过四五息的功夫,便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移目会场入口,只见一人手按腰刀,领着六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大摇大摆,昂然而入。
包括李汲在内,所有人全都大吃一惊——这不是移地健,这是叶护太子啊!
只见叶护太子不等喧嚣声起,便即冷眼四顾,高声说道:“移地健弑君杀父,妄图篡夺可汗之位,已为我所诛杀!”
众皆大惊失色,部分大人本能地朝后就缩,部分却面露惊愕、不忿之色,站起身来,似乎要与叶护太子理论。
李汲明白了,多半是因为自己不肯承诺相助叶护太子,所以他担心在会场上行刺没有胜算——李汲是说两不相帮,但他真能信吗?且若李汲泄露了消息,又该怎么办?因此连夜动手,在顿莫贺达干的协助下,先期谋害了移地健。
可是你既然有此能力,又何必请我相助?这是不想自己脏了手,损害威望,所以推我做替罪羊吧?是为“借刀杀人”之计。还什么右杀之位,什么绝不背约,我信你个鬼!真正其心可诛!
李汲几乎就想当场暴起,一锏打碎那厮的天灵盖算了!
他正强自忍耐,忽听会场上响起一声冷哼,随即某位大人身后的护卫迈前一大步,掀起头盔来:“做得好清秋大梦,你看我是谁?!”
叶护太子定睛一瞧,如见鬼魅,大叫道:“不可能!”
原来露面的并非旁人,正是移地健!
随即移地健一摆手:“这厮昔日谋叛,侥幸不死,如今又敢归来搅闹大会——全都给我砍了!”
“呼啦”一声,周边卫兵齐出,也包括一些大人及其护卫,将叶护太子等人团团围在中间。
宁国公主是彻底迷糊了,低声问李汲:“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汲咬咬牙关:“此乃引蛇出洞之计也!”
看起来,自己先前顾虑得对啊,顿莫贺达干“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对,是使反间之计,他其实跟移地健是一党!固然只要挫败了叶护太子的谋刺计划,移地健便可顺顺利利坐上可汗宝座,但叶护太子飘零在外,对他终究是一大威胁。故而假意遇刺——具体是找了替身,还是让顿莫贺达干欺骗叶护太子,细节问题就猜不到了——引诱叶护太子现身,然后再明宣其罪,明正典刑!
转瞬之间,双方各自拔刀,厮杀在了一处。叶护太子仅仅带着六名亲信进来,很快便落在了下风,而且会场门口也被卫兵堵得死死的……无奈之下,只得奋勇厮杀,朝宁国公主的方向闯去。
他本打算挟持宁国公主,或许能够觅得一线生机吧,谁想李汲一迈步,便已遮在了宁国公主身前,并且从腰间摘下双锏来,怒目而待。叶护太子被迫大叫:“李汲助我!”
李汲心说你若不喊这一嗓子啊,犹有可活,此言出口,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你喊唐语管蛋用啊?在座很多人,包括移地健、顿莫贺达干,那都是听得懂的,他们原本心中有数还则罢了,其余那些大人,若因此怀疑我参与了你的逆谋,必然连累宁国公主,而且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啊!
加上恼恨叶护太子相欺,当即挥起右手锏来,搂头打去——“退下,不得伤害可敦!”
“啪”的一声,正中头盔,虽然他仅仅使了三分气力——终究是回纥王子嘛,要杀也得让回纥人自己动手——仍旧打得叶护太子眼冒金星,踉跄后退。随即周边回纥兵围拢上来,乱刀齐下,将他斫成了肉泥。
李汲不由得暗道:苍天不可欺啊,你昨儿说什么来着,若背盟,“必受乱刀分尸而死”,这不是一语成谶了么?
至于叶护太子那六名党羽,也都被杀,无一人肯降,且也无人肯接受他们的投降——因为移地健有言在先,“全都给我砍了”!
片刻之间,情势陡变,叶护太子喋血会场……实话说,在座不少大人是倾向于叶护太子的,倘若他闯入会场,振臂一呼,或许还肯附和几句,起码不能让移地健全票当选;但他声称“诛杀”了移地健,移地健却又骤然现身,明申其罪,随即刀剑相交,就没人胆敢跳出来相助叶护太子了。
除非叶护太子带进来的不是六个人,而是六十、六百……但在李汲想来,既然顿莫贺达干实助移地健,又怎么可能发生这种状况呢?
由此尘埃落定,即便最倾向叶护太子的大人,也只能就此拿定主意,推举移地健为可汗——没有别人可保啦。
李汲不由得暗中喟叹,收起锏来,重新站立到宁国公主身后去。
然而下一幕却又是惊变,出乎所有人——也包括李汲——意料之外。
只见那个移地健,突然间摘下头盔,抛至一旁,屈膝跪倒在叶护太子的尸身前,放声大哭。有人劝道:“可汗请起,彼乃自寻死路……”移地健却大叫道:“我不是可汗!可汗已为奸贼所害,我今为可汗报了深仇,死亦无恨!”说着话抽出佩刀来,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当即鲜血迸溅,软倒在地。
这回诸部大人不再是吃惊,简直一个个的脸都绿了!
还是顿莫贺达干瞧上去相对镇定一些,当即上前查看,随即仰天长叹道:“这果然不是可汗,是他的替身……”一些熟悉移地健的将领、大人也都围拢过去,纷纷作证——这家伙面孔瞧着仿佛,口音也象,但细察五官,某些身上的特征,确实不是移地健。
抑且若真是移地健,又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适才叶护太子进来,声称已然杀死了移地健,诸部大人惊骇莫名、心旗摇曳,神思恍惚之下,这家伙突然间站将出来,自然谁都没想到要贴近去仔细分辨。随即一声大喝:“都给我砍了!”会场警卫和那些本就倾向于移地健的大人,得闻纶音,为了自家前途,肯定要赶紧跳出来跟叶护太子搏战啊。
谁能想到,其实是个西贝货……
这一番波谲云诡,瞧得宁国公主心胸起伏不定,面上纱幕颤抖,一反手,揪住了李汲的手腕,话语中明显带着哭腔——“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移地健呢?”
李汲惊愕过后,细思前情,不由得冷笑道:“这便要请问宰相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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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在一处隐秘的帐幕中,寻见了移地健的尸体,是被人背后一刀,捅破心脏送命的。
就此英武可汗两个儿子全都丧命,最具备可汗继承人资格的,变成了他的侄子、汗国宰相、西部之设顿莫贺达干。于是各部大人一致表决,拥戴顿莫贺达干为可汗——称“合骨咄禄毗伽可汗”。
五天之后,敦煌郡王李承寀一行终于抵达了回纥牙帐。
李承寀早就接到了李汲传信,就此隐匿册封诏书不宣,只说前来吊丧,并且迎回宁国公主。顿莫贺达干当即允诺,并且暗示李承寀上奏唐廷,也尽快给他请一个封号下来。
顿莫贺达干还说:“非但可敦理当归唐,便移地健之妻,也应从返。”
这是前些天李汲跟顿莫贺达干谈判的结果。
当日李汲求见顿莫贺达干,首先恭祝道:“可汗如愿以偿,委实可喜可贺。”
顿莫贺达干苦笑道:“先可汗两子,同日罹难,我因此才受诸部推举,不得已而为可汗,有何可贺啊?”
李汲心说你就装吧!
没有你的协助,叶护太子能够杀得了移地健?你设一个圈套,把两人全都坑死,真是好算计,好谋划啊,我事先竟然一丝一毫都没能猜想到。就不知道当日我若答应协助叶护太子,你又会耍出什么花样来了。
当即冷笑一声,问道:“会场之上,刀兵纷乱,而我卫护可敦无恙,可有功劳么?”
虽然他知道都是顿莫贺达干的阴谋,顿莫贺达干也知道他知道……但不可能说破啊,那不是自寻死路么?李汲其实是在问:我当初没有答应叶护太子的恳请,是不是使得你的计划执行起来更顺利一些了呢?算不算功劳?
顿莫贺达干当即表态:“自然是大有功劳,理应赏赐!”随即命人将出鹿茸、貂皮等珍物来,酬谢李汲。
可是李汲仍不满意,请求说:“愿得右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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