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李倓,还是李汲、杨炎,对于河北战事都不看好,还是那句话,史思明坐拥十数万大军,他既然来了,官军最多与之持平,甚至还有可能惜败、惨败,想要在年内将关西兵马陆续调回陇右、河西,可能性很小啊。
李汲心说我若是史思明,必定停留在魏州观望风色,要等官军围攻相州,将破未破之时,警惕性最低之际,悍然发起全面进攻。若能因此不但击退官军,而且还把安庆绪给饿死,那就最好啦——谁耐烦再侍奉一位太上皇啊。
想那李亨跟李隆基还是亲爷儿俩呢,李隆基忌李亨如此之甚,而当李亨坐稳宝座后,也把李隆基圈在南内,轻易不往拜见——对外都说是李辅国拦阻,骗鬼啊!皇帝想去见老子,哪是一介阉宦所能阻挠的?终究李辅国也就前汉弘恭、石显,后汉张让、蹇硕的权势,又不是王莽、曹操。
如此一来,陇右道便只得凭借自身之力,应对吐蕃军可能的再次侵扰了。李汲因此劝说李倓,既然援军没指望,咱们不如还是放弃鄯城吧?李倓却不肯应承,说:“郭昕、李元忠方来报,已分派种籽,容许鄯城百姓归乡春播……若在此时弃城,招他们回来,反倒动摇军心、挫伤锐气,恐怕得不偿失……”
李汲无奈之下,只得一肩扛过整训军队的重责,将新招募上来的四千将士,每日操练。但可惜府库存粮有限,杨炎为了长久考虑,不肯多拨,这连饭都吃不饱,当兵的怎么可能承受大运动量呢?
李汲坚持每日训练,只是要使他们养成习惯而已,事实上也就列列队,辨认辨认左右、旗号罢了,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就这样士卒还叫苦连天呢,跑来恳请李汲减少出操数量,李汲当场一瞪眼:“汝等在乡间务农,难道下田劳作,不比出操辛苦么?”对方却回答道:“自冬至春,这三个月原本就不下田劳作……”李汲怒斥道:“便在婆娘身上劳作,也未必比出操省力!敢不从者,军法无情!”
他心说你们懒,我难道就勤快吗?固然每日晨起锻炼已成习惯,但我也巴不得干拿俸禄,整天窝家里跟青鸾卿卿我我,外加琢磨琢磨新的菜式啊。问题是太平时节不苦练,等将来上了战场,便有你等好看了!
时光荏苒,匆匆而过,眨眼间便已是二月份了,陇右的春天来得格外的迟,野外积雪尚未化尽。李汲三天两头往节度大使府跑,打听河北战事的进程,他总疑心官军已然败了,只因为相隔遥远,故此消息尚未传来……
上回就听说相州城里已经断粮了,人们掘鼠充饥,怎可能再熬太长时间呢?那城里可没有张巡啊!
正相反,张巡在城外,属于攻城方,则饥馁冻饿之城该如何攻打,对他来说,有如久病成医一般,难道还将不出良策来吗?
而且此前在鄯城下连战连胜,迫退蕃贼,李倓具文向朝廷请赏,这诏书也总该下来了吧。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李汲才刚从校场上回来,瞧瞧天色,红日尚未登顶,正琢磨着干脆回家去吃顿好的,然后歇个午觉啊,还是再去向杨公南哭求些物资呢?忽见贾槐疾奔而来,拦住他的马头,说:“节帅有请。”
李汲闻言,内心便不禁“咯噔”一下——难道是河北战事,有消息传来了吗?急忙来至衙署,请见李倓。
李倓将一纸公文递给他,开门见山地说道:“长安有旨,召长卫回京,就任左英武军录事参军事。”
李汲一脸的茫然:“左英武军在何处?”
李倓一撇嘴:“自然是在禁中……”
原来这左英武军并非一座军镇之名,而仅仅代表了一支部队。话说唐初全国兵马俱归十六卫,其中十二卫是府兵的领导机构,左右监门卫则掌禁军,左右千牛卫负责皇家仪从——统称南衙;其后府兵制逐渐崩溃,乃别设北衙六军,警卫皇城和宫廷,分别为: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和左右神武。
李亨在行在的时候,因为禁军多半跑散,剩下的也不堪用,乃遴选神策军中精锐入卫。但这终非长久之计——尤其神策军出自神策军镇,基本上都是同乡,这同一来源的将兵必结私党啊,即便有鱼朝恩等宦官督着,皇帝也不可能放心——于是最终将神策军置于陕州,而从各军中选士补入北衙六军,并且挑选擅长骑射的勇士千人,命为“衙前射生手”,或名“供奉射生官”、“殿前射生”。
这“殿前射生”的规模逐渐扩大,从一千人增长到两千人,乃分为左右厢,还都之后,干脆授予军号,那便是左右英武军了。
李倓向李汲详细解释道,北衙六军的前身,乃是跟随高祖皇帝起兵的“元从禁军”,以及太宗皇帝所设“飞骑”和“百骑”(武后将“百骑”扩充为“千骑”,中宗又将“千骑”扩充为“万骑”),开元年间,六军齐备,最盛时达到四五万人。
然而随着北衙六军数量的扩充,质量却在直线下降,一则多选功臣子弟为将,但龙真未必生龙,凤真未必生凤,唯老鼠生儿倒可能真会打洞……二则畿内良家子为了躲避征戍,也往往四处钻营,投入北衙——因为北衙兵要卫护天子,不大可能真派你上战场啊。
由此安禄山作乱之时,北衙六军基本无用,上皇西狝,追随在旁的禁军不过千数,还在马嵬驿闹了一场,其后跟着今上逃向灵武的,更是不足百人。虽也陆续填补,重加整训,基本上还是个半空的架子,六军加起来连三千人都不到,多数还只能充作仪仗队。
故此目前禁军中真有战斗力的,唯独“殿前射生”,也就是左右英武军。
李倓说了:“孤与长卫同心御蕃,岂肯放君还京啊?然而既有旨以充左英武军录事参军事,则孤不便拦阻也。”
说着话,将身体略略朝前一倾,压低声音道:“前不久,百官上奏,请加皇后尊号为‘辅圣’,端赖李端卿劝谏天子,云:‘自古皇后无尊号,唯韦后有之,岂足为法?’方寝此议……”
所谓“韦后”,是指唐中宗的第二任皇后,中宗复位后参政弄权,受群臣所上尊号“翊圣”。其后中宗驾崩——据说是被韦后、安乐公主母女俩毒杀的——当年的临淄王、如今的上皇天帝发动“唐隆政变”,处死韦后母女。所以说了,自古以来,皇后而有尊号,唯韦后一人而已,结果她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这真是太不吉利啦,陛下您也打算让自家老婆仿效吗?
“……且李辅国日益跋扈,内外皆呼‘五郎’而不敢名之,即便李端卿,亦呼之为‘五父’也……”
——李端卿就是李揆,乃陇西李氏旁支,开元二十九年中进士,官至中书舍人兼礼部侍郎,知贡举。他这出身不可谓不高,宦途不可谓不正,地位不可谓不尊,声望不可谓不隆,然而敢拦挡张皇后加尊号,见了李辅国一阉宦,却要叫叔(五父就相当于五叔)。李揆尚且如此,其他朝臣,不问可知也。
估计也就宰相李岘一人敢犯李辅国的“虎威”了。
“……圣人既不肯亲于政事,太子又来信说,近日常病,圣体不甚康健……”
李倓跟李汲共事了一段时间后,也瞧明白了,这小子虽然没啥文才,可是真不笨,甚至于对世情的认知,完全不象是个才当官儿不久的乡下少年——估计都是李泌教的。故此很多话不必要说得太明白,相信李汲必能领会其中深意。
果然李汲听了这几句话,当即问道:“则调我回京,可是太子的意思么?”
李倓话中之意,是张皇后和李辅国日益张狂,无人可制,偏偏李亨身体又不好,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昔年韦后弑君之事,会否复见于今日呢?也不怪李倓想得太多,谁叫张皇后也打算跟韦后似的上尊号啊,那自然会拿她跟韦后做比了。
想当年有场“唐隆政变”,使得社稷危而复安,没再出第二个女主;而今日呢?李豫这皇太子的能力、声望,可根本没法和他祖父青年时代相提并论哪。
领导不靠谱,便只能寄望于底下人了。当初李隆基就是先结交万骑中豪杰之士,然后控制住了左右羽林军,才能顺利杀入禁中,除去了韦后一党。那么如今禁军之中,尤其是左右英武军中,当然也要安插信得过的勇士,以防不测之变了。
不过这想法当然不可能出自于李亨,况且李亨信得过的勇士,也不会首先想到李汲——多半是鱼朝恩……那混蛋就信宦官。故而李汲才问,这是皇太子李豫的意思吧?
李倓缓缓点头,然后说:“是故,孤不能强留长卫也。”
一方面李豫、李倓兄弟,表面上不大和睦,其实到目前为止,还穿同一条裤子,则李豫有请,李倓不便拒绝;另方面若禁中真有大事发生,让张皇后彻底掌权,甚至于李辅国也靠过去,则李豫多半是要倒台的,而且趁机占了便宜的绝不会是他李倓!
李倓倒也曾经琢磨过,朝中若生巨变,可以将河西、陇右之兵入京勤王。问题如今两道空虚,他连抵御吐蕃都捉襟见肘,哪还有力量定祸乱,安社稷啊?
所以他在陇右,确实离不开李汲,但权衡之下,还是建议李汲接受朝廷诏命,归去长安,充禁军入卫为好。
李汲双眉紧蹙,稍稍沉吟,首先提出顾虑:“我与那李辅国有隙……”
李倓道:“太子自会多方关照。且此命既经兵部颁下,若无大的过错,李辅国也不敢拿你如何。”
李汲暗中苦笑,心说以李辅国如今的权柄,想要挑错还不简单吗?至于李豫……他真能保得住自己?
李倓见李汲不回话,便侧身避席,深深一揖道:“孤亦知此事,于长卫颇为凶险,然而李辅国比马重英又如何?长卫临阵摧锋,直入蕃垒,哪一次不是甘冒风险呢?大丈夫岂惧小人辈哉?”
李汲暗道:李辅国比马重英如何?论起阴险狡诈来,马重英多半不是那老阉贼的对手啊。战阵之上,明枪我自然不怕,但朝堂纷争,这暗箭么……实在比明枪难挡百倍。
只是李倓自以为摸到李汲的脉门了,认定这小子不但心软,而且还受不得激,故而紧接着便说:“长卫也不必作难,倘若实不敢往,孤做书回绝太子便是……”
李汲心说我还真不怕你激,问题是既在你幕下,但有吩咐,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国事,我怎么好意思因为个人安危而推拒呢?这唐朝方乱,河北战事未息,幽蓟风云再起,加之蕃贼趁虚于后……倘若京中再大乱起来,那真就彻彻底底地完蛋啦!
本来李唐王朝死不死的,不关自己的事,只是往日与李泌商谈,目前并没有另一股势力可以快速取李家而代之,则一旦王朝崩溃,必致长年战乱——还说不定吐蕃、回纥会大举侵入中原!
耳畔不禁回响起了杜甫的《春望》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国家残破,最遭难的都是老百姓啊,想起穿越之初,才出檀山,便见荒村寥落,路横死骨,野犬纵横……若非这些前世在电脑前根本不可能切身感受到的乱世灾祸,他又何必要从军到陇右来?何必执矛挥刀,浴血奋战哪?靠着李泌的荐举,跟李豫、李适的交情,混个地方上小官儿,足以衣食无忧一辈子了。
即便跟着李泌去隐居,难道那生活真很辛苦吗?他家可还没有饿死过人!
因而最终长叹一声:“既是殿下之命,汲又焉敢不遵?”虽说已然下定了决心,但勉勉强强的态度还是必须摆出来的——这算是我给你们李家兄弟施的恩惠。
随即问道:“既命我入左英武军,不知军主为谁啊?”那上官好不好打交道哪?最好别是李辅国的党羽。
李倓莫测高深地一笑:“是君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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