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千古绝唱(1 / 1)

大唐键侠 赤军 2527 字 2个月前

李汲垂着脑袋考虑了老半天,直到座中诸人都等得不耐烦了,他这才咬紧牙关,徐徐吟出:

“衣上征尘杂酒痕……”

我靠真不容易啊。抄诗简单,应景却难,也不知道那些穿越小说的主角,是怎么眉头一皱,眼皮一眨,就能从满肚子名人诗词中挑出来合用的……尤其自己素无文名,倘若所抄句子过于文雅,或者过于风月,必定遭人当面质疑,当场就会露馅啊。

好在索尽枯肠,终于被他挑出来这么一句,既平直易懂,又有“征衣”,有“酒痕”,外应战乱的时势,内合宴饮的情境,听上去挺象那么回事儿的——挺象是一武夫临时琢磨出来的。

李倓听了,捻须而笑道:“不错——长卫闲时可寻些当世名家之作来读,熟能生巧,再有这般情境,必不至于沉吟许久也。”

李汲拱手道:“还请殿下赓续。”别光难为我,臧否我啊,且看你来。

李倓略一思忖,便长吟道:“手持旌节出都门。”

李汲暗中摇头,心说不通啊不通……我这儿都已然满身征尘了,你那儿才出都门?这算什么啊,倒叙?果然你们皇家……起码这两代,就没一个有文采的,却还喜欢附庸风雅,真正可笑。

可是节帅所作,谁敢言非哪,只能顺着李倓的思路,继续吟下去呗。杨炎即时接续道:“宏图伟略寒蕃胆。”

李汲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倒也正好顺下去——“论拍马屁你为尊。”

旋听薛邕道:“碧血丹心报圣恩。”

张著道:“日日鸡鸣书史籍。”

源休道:“年年虎啸事戎轩。”

最后轮到杜甫——七个人八句,他得做结。杜子美貌似文思没那几位来得顺畅,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唯期四海无离乱,野老新芹奉一樽。”

李汲听了,不由得精神一振——嗯,这两句可以啊。

要说薛邕那几个货的文采,跟李倓也就半斤八两,还不如杨炎那句虽有拍马之嫌,尚且通顺。话说你们跟着杨公南的思路走,也不能全都是谀颂之词吧,不但重复,抑且无聊,格调还不高。倒是这杜子美的结句,归于战事止息,四海太平之上,多少拔高了一点立意,且“奉一樽”,又可与自己开篇的“酒痕”相呼应,如同在一树枯藤上,终于盛开了一朵小小的鲜花。

嗯,听说此人的诗歌,就连李太白都是赞赏的,果然盛名之士,言下无虚。

七言八句做罢,李倓大喜举杯,说:“诸君都是高才,此诗句句合式……”这话倒也没错,水平高低另说,规则还是符合的,好比说即便“女儿乐,一跟XX往里戳”,也不算违了酒令不是——“来来,都尽一盏,诵祷圣人喜乐康健,宇内早得太平。”

众皆饮了,酒席间气氛逐渐变得轻松、热络起来,李倓带了三分酒意,干脆让宾朋不必拘于礼节,大家伙儿都把帽子给摘了吧。

中国人向来最重发式、头冠,庶民还则罢了,士大夫无冠是不能见人的——甚至于为了整冠,连被剁成肉泥都没空还手——而到了唐代,庶民常着的头巾又演化成帽子、幞头,在礼仪上起到跟冠相同的作用。由此李倓今日设宴,虽在室内,宾主也全都戴着幞头,不敢稍卸。

摘帽子就等于免礼,这连帽子都能摘喽,那酒酣耳热间大呼小叫,口眼乜斜,甚至于敞开衣襟,松开腰带,也都不算啥了。李倓此举是为了消除新聘幕僚的怯意,打消宾主间的隔阂,从此大家伙儿都是能够在一起摘了帽子喝酒的好朋友,自当勠力同心,忠勤于王事啊。

他率先除去幞头,抛至一旁,众人纷纷仿效——节帅都脱略了形迹,你再刻意端着就不合适了。于是气氛更为融洽,除杨炎外,全都敞开了吃喝,相互敬酒,热闹非常。

就中杜甫端着酒杯,过来敬李汲,口中说道:“吾在都中,便尝闻足下之名……”

李汲双手举杯,站起身来,连称不敢。

杜甫笑笑:“然而孰谓‘粒粒皆辛苦’的李长卫,不会做诗哪?”

李汲闻言吓了一跳,就好比偷鸡被人当场拿获一般,脸腾的就红了——还好有酒意遮着。急忙询问:“这、这……杜先生是从何处听来的?”

杜甫笑道:“吾在谏台(他做过左拾遗)时,属下有一小吏所言,道是在平康中曲吕妙真家听得。”

李汲心说这是谁啊,竟将我的丑事宣扬出去……哦,对方未必会以为丑,还当是美谈呢,倒未必有什么坏心眼儿。但当日在吕妙真家吃酒听曲,在座数十人,还记得我那首莫名其妙拔得头筹的诗很正常,问题我没大声报名啊,竟能认得出我来?究竟是谁咧?

随口谦逊道:“游戏之作,不过押韵罢了,哪里能算是诗……”正想打听杜甫所说那小吏是谁,就见杜子美正色道:“诗有两类,一自天上来,化入凡人根骨,不事雕琢,浑然无瑕,如李太白之作;二是苦吟得来,一言一字,反复斟酌,则未免失了天然趣味,如甫所作。而足下的‘粒粒皆辛苦’,以及适才‘衣上征尘杂酒痕’,亦为前者……”

李汲更羞了,只想找个地洞赶紧钻进去……

“足下既有如此天分,何以不学诗?若稍稍就学,必然更有佳构,就此璞玉不雕,埋藏深山,岂不可惜么?”

李汲赶紧转移话题:“杜先生太谦了,听闻足下之诗,便连太白先生都是赞不绝口的。可有什么佳作,肯否吟咏一二,使汲得聆佳妙么?”

杜甫闻言,轻叹一声,干脆就在李汲案前盘腿坐下,说:“吾少年时屡试不第,但不改昂扬之志,亦曾从太白先生游,访名山大川,煮酒论道,所作不是天然景致,便是无病呻吟的小儿女语……

“总是少年时太过骄纵,肆意而行,不思上进,不事产业,导致宦途坎坷,家贫无依,所作渐渐颓唐。孰料人方穷而国复乱,欲投灵武不得,竟为叛贼掳至长安……其后两京规复,身入谏台,请往鄜州羌村探家,作过三首小诗……”

“李某愿闻。”

杜甫乃放下酒杯,仰首向天,缓缓吟诵道:

“其三为——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这要是才穿越过来,骤然听闻此诗,说不定李汲膝盖一软,当场纳头便拜了!好在昔日在定安城中,他先听到严武吟了首《军城早秋》,如同当头一棒将之打醒;其后便央告李泌、李适,搜集些当世的诗歌来读,就此接触到了李白、高适、王维、贺知章、孟浩然、王昌龄等人的作品,深感这唐代诗歌的水平么,不让建安,甚至于有可能别起高峰,巍然千仞!

所以他多少也算有了点儿免疫力了。

但杜甫之诗,仍使李汲击节赞叹。尤其以李汲的个性,更喜欢现实主义的作品,对于李太白那种极度浪漫、飞扬恣肆的文风,反倒未见得欣赏——我承认你很厉害啦,可惜我不喜欢。

而杜甫这首《羌村》,用通俗的言辞、质朴的风格,描写自还家乡,而父老相迎的寻常之事,偏偏在其中夹杂着对时世的描述——“……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将个人遭际,与国家乱离,浑然无迹地结合在了一起。

这才是好诗啊,才是我喜欢的格调,李汲忍不住朝杜甫深深一揖,说:“足下之诗,真正感人肺腑,孰谓是雕镂之作,无自然之趣啊?可还有什么别的旧作么?望能容许李某抄录下来,日夕诵读。”

他的表现,多少有些出乎杜甫意料之外。要知道杜甫在这个年月,诗名还不算很盛,时论也就二流水平——倘若没有李白帮忙吹嘘,估计还会降等——主要原因,是所作多不符合开元、天宝年间的奢华绮丽之风,加之宦途又不顺达,最高也就做到左拾遗罢了。

其实拾遗、补阙,虽仅七、八品,却是天子近臣,是迈向高级职务的通衢大道,但问题是杜甫任左拾遗的时候都四十多了,实在看不到有多远大的前途;况且居官不久,便因抗述拯救房琯而遭贬职。就理论上来说,高官显宦的寻常之作,都有人捧臭脚,微末小吏的作品再华彩,人也得有空去读啊。

而且杜甫前期作品并不很成熟,等到穷极丧极,连小儿子都被饿死了,复见天宝所谓“盛世”之下,百姓日益贫困,诗风更便为沉郁刺世,那就更没人看了——圣天子在位,天下承平,你嚎的什么丧哪?一直要等大乱之后,朝野上下痛定思痛,再读杜诗,方始感同身受,就此名传千古。

所以说这个时候,杜甫虽然自诩除李白外,诗才绝不下于他人,却还很少有人认同——与太白并肩者有摩诘,其下孟浩然、王昌龄等,再下高适、岑参等,啥时候轮得到你姓杜的啦?

没想到这位李巡官,对自己这首《羌村》诗,评价倒是很高嘛,所言即便是客套话吧,那也很可感动了。杜子美乃大起知己之感,嘴角微微一抽,不知道是该高兴好,还是该赶紧谦逊几句才是,犹豫了少顷,才说:“乱离之间,旧作多失,既是足下喜爱,我尽快将还记得的录下,请足下斧正吧。”

可能多少有点儿炫耀欲,杜甫的动作相当之快——当日宴罢,李汲喝了不少酒,回家洗洗就睡了,翌日才起身,便有人帮杜甫送了一卷诗过来。李汲当时没空瞧,随手交给青鸾收藏,要等晚间,才得以秉烛细读。

总计大概四十多首诗,包括《望岳》、《赠李白》、《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等等。李汲在灯下,将纸卷徐徐展开,边展边读,将次一首《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是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李汲的两眼当即就瞪大了——我靠厉害啊!

再读《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见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句,他不禁后背汗毛耸起,就感觉一股深深的寒意直透脏腑,忍不住“呼”地便站起身来。

倒吓得在旁边儿伺候的青鸾一个哆嗦,忙问:“郎君何事慌忙?”

李汲恍惚了一下,这才凝定心神,低下头去,又将那首诗再默诵一遍,随即苦笑道:“我常恨不能与屈子同代,却不想当今也有千古绝唱!”叫青鸾你过来,跟我一起来读吧。

青鸾推却道:“妾虽识几个字,却不懂什么诗……”

李汲笑笑:“难道我就懂么?放心,这些诗文都很平直的,不至于读不懂啊。”

左手轻轻一抖,展开下一首诗是《悲陈陶》,当即高声诵念道:“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喟然而叹,跌坐在地。青鸾诧异地问道:“这说的是什么?妾果然听不懂。”李汲却皱皱眉头,自言自语地道:“这个杜子美,为何会上疏为房琯说话呢?我今见此诗,都恨不能有生啖了那老废物之心!”

想当日他在定安行在,听闻房琯在陈涛斜吃了大败仗,虽感愤懑,却终究事不关己——他那会儿连是该扶唐还是找机会反唐都还没琢磨好呢——跟李泌议论了几句,纯粹站着说话不腰疼,也便作罢。但如今读到这篇《悲陈陶》,却不由得一股哀怨悲惨之气直透脏腑,仿佛亲眼得见,多少热血男儿因为一人无谋而埋骨沙场,死不瞑目……

前世也读过不少古诗,但几乎没有几首真能够感染到他,或许因为自己只是个太平年代枯坐在电脑前的宅男而已吧。但既穿来此世,复履足战场,见惯生死,这短短的几列字,反倒如同利剑一般,直穿李汲的脏腑——诗文之力,一至于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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