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初次碰撞(1 / 1)

大唐键侠 赤军 2406 字 2个月前

吐蕃大论、大将朗达扎路恭(唐译达扎为悉诺逻或悉诺,故称论悉诺),汉名马重英。

虽然一手策划了至德年间对唐境的侵扰,不仅践躏陇右,抑且联合南诏掳掠川西,但事实上,马重英始终没有把唐朝当作吐蕃的敌人——他少年时代便仰慕中原文化,习读中国经典,还多次上奏赞普尺带丹珠,说唯有与唐朝和睦相处,才是吐蕃的长治久安之道。

自松赞干布时代起,吐蕃内部就逐渐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大集团,一是传统的苯教势力,一是先后接受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从中原带来,或者尺尊公主从尼婆罗带来的佛教信仰的新兴贵族。其中马重英既是和唐派的先锋,又得金城公主赐名,就此成为佛教集团的重要领军人物。

甚至于,当尺带丹珠遇刺后,马重英拥戴挲悉笼腊赞也即赤松德赞继位后,便诬弑主凶手是受苯教信徒指使,从而在吐蕃国内掀起了一场血腥的大清洗。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屡屡兴兵,侵扰唐境呢?这是因为马重英敏锐地意识到,唐朝虽然表面仍很强盛,其实却已然走上下坡路了,中土尚可苟延,却恐难以久守西域。一股恐怖的力量即将从西方杀来,蹂躏佛教世界,直至侵犯吐蕃,目前唯有吐蕃才能肩负起扶持西域诸佛教国,将敌御之于葱岭之西的重任。

这既是一场护国之战,也是一场护教之战!

然而要唐朝主动退出西域,或者卖新赞普一个面子,允许吐蕃兵进入安西四镇,那绝对是天方夜谭。正好天宝年间,唐将擅自开启边衅,夺取了西海之滨的土地,导致吐蕃内部仇唐派势力大长,甚嚣尘上。于是马重英便利用这一舆论,以及安禄山谋叛的机会,谋图切断陇右,将唐军封堵在凤翔以东,以便吐蕃顺利成为西域各国之主。

天宝十年的怛罗斯之战,使马重英开始意识到危机步步逼近,就此开始谋划,至今已然整整八个年头了。

马重英确实比这年月绝大多数人都有远见,但依然受限于落后的交通和通讯水平,这才无意识地迈上了一条并无实际益处的艰难坎坷之路。事实上,怛罗斯之战既证明了唐朝的统治疆域已达极致,难以寸进,同时也宣告了伊斯兰世界的东扩即此告一段落。

就在怛罗斯战役前一年,通过大杰河之战,阿拔斯王朝(黑衣大食)正式崛起,代替倭马亚王朝(白衣大食)统治大半个伊斯兰世界,由此这个从呼罗珊起家的势力将统治中心正式移向西方。而在怛罗斯战役五年之后,阿拔斯王朝第一名将、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被处死,呼罗珊地区逐渐衰弱下去,直至分裂——已对西域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吐蕃确曾一度占据西域地区,但过大的疆域和过多的战事,反倒拖垮了这个充气般瞬间崛起的高原王国。而伊斯兰势力再谋东进,还得在吐蕃分裂和崩溃之后……

当然了,马重英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而即便两世为人的李汲,也不可能考虑得如此长远。李汲前世虽然主修国史,对于世界史也是有一定认知的,他知道阿拔斯王朝的主攻方向是东罗马帝国和后倭马亚王朝,不会再向东方扩张势力,但……在他原本的时间线上,并没有怛罗斯之战啊,天晓得这扰动会不会影响到中亚乃至西亚的历史进程呢?

再者说了,他也不可能意识到,马重英欲取西域,是为了防止伊斯兰东侵……倘若知道,一定会拍拍对方的肩膀,说:“老兄你想太多了啦。”

宗教的传播,并不全然受国家武力的影响,说不定你吐蕃在夺占西域之后,也会从佛教转投伊斯兰教的怀抱呢,这谁说得准啊。至于疆域的扩张,即便阿拔斯王朝正处于上升期,也不可能在短期内就迈过葱岭来。

于是马重英的宏图大志,和李汲的小蝴蝶翅膀,就这样不期然对撞到了一起。

就马重英原本的谋划,是想要对唐朝徐徐施压,迫其放弃鄯城,然后吐蕃军再全力攻打鄯州的。为此曾多次遣人潜入唐境,散播流言,甚至于贿赂高升,要对方主动收缩兵力。奈何高升软弱而颟顸,只知秉持无为而治,不战不和不守不走——倒还不用他死——的策略。

——我只是留守而已啊,你要我主动放弃城池土地?我肩膀弱,扛不起这责任来,想要鄯城,那就自己来取好了。

听闻安禄山已死,唐朝也已收复两京,马重英不肯再等下去了,就此制定了三道攻打鄯城的策略,务求一举拿下,进而迫近鄯州。倘若唐朝为守鄯城而损失惨重,很可能连鄯州都被迫要放弃,则自己的第一步战略目标,就算顺利达成。倘若唐朝死守鄯州,那就趁机南并廓州,北向凉州,重创河西军,直接切断凉、甘之间的联系。

因而今秋战事的目的,不仅仅是一座鄯城,必须调发大军才有可能可成功。于是留尚结悉镇守逻些,马重英与另外两位大尚——尚息东赞、尚赞磨——联袂上阵,主力三万,辅军五万,浩浩荡荡杀奔鄯城而来。

战事初始倒还算顺利,直到听说鄯城守将换成了郭昕。郭昕久驻河西,吐蕃人也是跟他打过交道的,马重英倒未必有多瞧得起这员唐将,但由此判定:唐人必不肯主动撤守。

看起来战役的重头戏,还得在鄯城城下啊——

“前闻唐天子以其子齐王来守陇右,还以为纨绔之辈,不足论也,孰料倒有一战之勇。”

大将绮力卜藏安慰马重英道:“既是纨绔,不识我军之威,不敢轻易弃土,也在情理之中啊。只须顺利攻克鄯城,多杀唐人以耀威,则彼自然胆怯,或许进取鄯州要容易得多了。”

马重英提醒他说:“唐天子本自马上取天下,太宗皇帝何等英武不凡,几乎如同神佛一般,焉知其子孙中,不再出一个能武之人啊?即便唐上皇继位前,也是能骑烈马,于马球场上挥杆大败我吐蕃健儿的,老去方才颟顸,信用胡虏……总之不可轻敌,须依方略,稳步而进才是。”

唐朝西陲原本军镇林立,陇右道七万多兵马,绝大多数都屯扎在西部几个州内,方便相互策应。但自从主力东调勤王之后,这些军镇自守尚且不足,遑论配合出击了,遂被吐蕃逐一攻破。尤其去岁所陷各军、城,马重英是经过仔细规划的,表面上空过一些地区不打,实际已将多处交通联络线切断,所余军镇几成死子。

因而今秋再度来犯,攻打绥和守捉、绥戎城、临蕃城等处,原本以为分外轻松,可以顺利前抵鄯城之下。然而各处传来的战报却并不乐观,固然上述各城最多也不过守了四天而已,但唐军的抵抗却极其顽强,与去岁迥然不同。

根据马重英的分析,以及审问俘虏所得,去岁是因为仓促遇袭,导致连战连北,今秋则唐军上下早已有了准备。更重要的是,去岁遇袭,急报交驰,鄯州方面却反应迟缓,不但不肯派发援军——当然也派不出来——甚至对于是守是撤,都不肯给出明确答复。今年不同,郭昕未至鄯城,即下令将三处百姓都后撤到鄯城和达化,对于将兵也并没有下达死守的命令,只要他们因应形势,尽量延缓吐蕃军突进的速度。

父母妻儿既撤,没有了后顾之忧,陇右健儿的血气反倒被彻底激发出来,吐蕃军还没到,多数便下定了与城同殉的决心。因而吐蕃军虽然激战后攻陷了三处城池,所遭受的损失却反比唐军为重。

马重英的勃勃雄心,就此黯然蒙上了一层乌云,预感到此战绝不会象部下们料想的那么轻松……

等到终于突破敌防,三道大军陆续抵达鄯城之下——反倒是马重英来得最迟——他策马而出,巡看城防,不禁慨叹道:“真雄城也,若非处于平野之中,并无地势之险,恐怕数十万大军都难以攻破啊。”

回营后便与诸将商议,不如遣使入城,劝说郭昕认清形势,弃守退去吧——“可以允其撤走全城军民,唯将府库所藏,留于我军。”

然而此议遭到了尚息东赞、尚赞磨等人的反对,尚息东赞道:“今岁发兵,固然是为了割裂陇右,可使我全力以向安西四镇,但将近十万之众,若无所获,仅取一座空城,怕是得不偿失啊。

“大论虽云可命唐人将府库物资、财货留于我军,但恐其府库中所藏无几——我先到两日,已在城南踏勘过了,庄稼多半刈尽,且看残梗,尚且未熟……若将收获尽数收入鄯城,我军得了,或有补益,这既然未熟,只能充作马草、柴薪,诚恐城内之粮,够数万唐人勉强糊口数月,却不能抵偿我十万大军千里迢迢从逻些到此的耗费啊。

“若能攻破此城,掳得万余唐人,分于各部,上下皆喜,士气必盛。若只得一座空城,少许粮秣,恐怕难以安服众心,这以后的仗便不那么好打啦。”

马重英终究初任大论不久,威望还不足以号令整个吐蕃——尤其是三位大尚——即便提出割裂陇右,平取西域的宏伟战略来,也是顺从了国内普遍的仇唐情绪,否则的话,他跟本就调动不了那么大一支军队。因而不敢悖逆诸将之意,只是说:

“我看鄯城甚是牢固,郭昕也算有能之将,我前取绥戎、临蕃,更见唐人抗拒之意甚坚。则若强攻鄯城,损兵折将,岂非更加得不偿失么?大尚若有良策,可以教我。”

尚息东赞笑道:“用兵只有成法,哪来什么良策,恃智而轻勇,反易为敌所趁。”随即命人展开地图,指点着对众将说:“根据细作禀报,鄯城守军不过七千之众,抑且战马稀缺,势必不敢出来与我野战,而只能凭城固守。郭昕虽为河西名将,却初至陇右,人地两生,对将兵的控驭之力,必定有所欠缺。

“彼之所以不肯主动撤离,是盼望着鄯州方向能有救援。我军但南北分进,前抵城东,将鄯城四面围困起来,再择一处拼力攻打,料郭昕必不能防也——难道近十万大军,还拿不下数千人不成么?难道我等是不懂攻城的蛮夷土寇不成么?”

马重英也无别计可施,便暂且允诺其请。于是派大将绮力卜藏先率五千骑兵,尝试自城南突向城东。

然而绮力卜藏去后不过半日,便铩羽而归了。

原来郭昕早就命令士卒在南北两侧城门外用车辆和鹿角临时围成了个半圆,去城半里许,一闻警讯——两侧距离山壁都不过三里左右,城头居高而望,吐蕃军的调动怎么可能瞒得过唐人——便命弓箭手出城伏围内,强弓劲弩齐发,并以数百精骑兜抄骚扰。绮力卜藏若想仗着马快直接冲过去,又怕被唐兵截断后路,从后追杀;想要攻打唐围,却连番失利,最终只得悻悻然退回来了。

马重英倒也不怪他,说:“不过尝敌耳,我知之矣。”

于是大军驻在城西,并不着急攻城,却各命一万马步军徐徐迫向南北两个方向。就此经过了连续两日的猛攻,终于摧破唐围,唐兵全都撤回城里去了。然后在城南、城北倚山下营,监视唐军动向,封堵其出城的道路,再命别将强巴罗布率三千骑兵杀向城东——

“可直抵小峡西,看唐人是否有守。若无守,君便于峡口立阵,断敌退路;若有守,勿浪攻,候我往看。”

强巴罗布领命而去,自城南直迫小峡。这是因为湟水南岸地势相对敞阔一些,利于骑兵驰骋。

然而虽然敞阔,除了沿岸一条小路外,到处阡陌纵横,才刚割尽的麦茎还有半尺多长,如箭一般扎脚,吐蕃骑兵被迫只能分散队列,各自上垄而行——主要也在于距离小峡还远,心理防备松懈。眼看只剩下十里途程,强巴罗布便在一处村落旁歇脚,等着前方哨探的消息,过不多时,突然有马驰至,马上骑士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唐人已有备,我军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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