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跑去向李俶辞行,李俶和旁边儿侍坐的李倓闻言,全都大吃了一惊——“长卫欲往何处去啊?”
“往颍阳探访家兄。”
既然李泌已然归乡,于情于理,李汲都应该回颍阳一趟——我可是答应原魂要保护李泌一辈子的,即便他已无性命之忧了,我想半道分手,也得先跟人打个招呼不是?况且对于自家的前程,我还有些踯躅,想去向李泌问问计呢。
因此今日才特地跑来辞行,李俶、李倓听后都是大惊,急忙挽留。李倓说:“长源先生醉心于仙道,长卫须与他不同,在孤看来,前后行事,不脱凡俗趣味,且大有悲悯之心。既如此,何以欲随先生而去啊?你还年轻,前程远大,就此离朝,岂不可惜?”
李汲赶紧解释,说我只是去探望李泌,事罢即归——其实要不要回来,他还在犹豫,想先敷衍二王,完了听听李泌的意见再说。
二王这才放他离去,并赠三千钱和一匹良马。李汲心说我做官那么长时间,可算是见到钱了……
因为他只有一个正七品下的散官,而并无实职。唐朝初年,本以散官定俸禄高下,后来逐渐的临时差遣大行,则以本职记俸禄,是为“寄禄”,散官则只代表可以享受何种待遇——比方说穿什么颜色的官服,可起多大宅邸之类——罢了。所以李汲在行在,在帅府,只有公费饮食、公费服装、公费器械,以及差旅费,但没有工资……
即便此番前来洛阳公干,李汲假模假式让陈桴充当首领,所以差旅费也主要由陈桴保管和支配。
唐朝的官员俸禄其实不低,李汲散官为正七品下致果副尉,得授实职,就应当是诸卫左右中候,或者上府的别将、长史,若折合禄米、职田,月俸在两千左右,太平时节可换七八斛甚至更多的精细米面,即便刨掉穿衣、出行、居住等诸多费用,也尽够养活连主带仆十人左右了。
——当然啦,这得是在边郡、小邑,而象两京这种地方,天宝之前倒未必米贵,但地价却始终昂贵得吓人,别说买房了,即便租赁,一不小心也要花去月俸之半。
更要命的是,若无实职,那便一文不给;且李亨在灵武、彭原、凤翔时为了收买人心,滥赏名爵,尤其是散官,反正不给禄,更是毫无顾忌地发放,导致低品散官如过江之鲫,即便中高品散官也如江中之豚——自然不是两千年后江豚濒危的时代。李汲若是无门路可走,即便削尖了脑袋,恐怕想得九品实职都难如登天啊。
李俶、李倓倒并非因此才只给他三千钱,而只是考虑到钱多了不好带。再者说了,倘若一次喂肥,说不定李汲就真不回来了——此人虽未必如李泌般醉心于修道,但日常表现,并不怎么看重禄位,倘若足衣足食,能在乡下置几十亩地以终余生,或许便别无他望啦。
所以临行前李俶还给画张大饼,说长卫你早去早回,趁着我还在当行军元帅,方便给你安排一个实职,或者授予差遣而以实职寄禄,放心,最低从七品,少不了你的。
李汲心说你早干嘛去了,我又不是才刚跻身帅府……就此道谢、告退。可是才刚出得府门,他一拍脑袋,昨日酒醉,忘记一桩大事啦,赶紧折返回来。
正赶上李倓朝外走,两人撞了个当面。李倓问他去而复返之意,李汲一琢磨,李俶是个没啥担当的,我的话他多半当作耳旁风,那还不如跟李倓说说,请其设谋为好。
于是叉手道:“因思起一事——当日护卫沈妃出禁宫之时,有数百宫人、阉宦相随,都暂寄在圣善寺中……”
李倓笑一笑:“原来为的此事。”随即点头:“不错,为善便是要有所始终。”
他告诉李汲,说你不必担心,沈妃也曾向元帅提起过此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名通传消息的老宦已然寻见,接入帅府供养,待其伤愈,便使侍奉沈妃。尚有在司饎中与沈妃相善的宫人六七名,也一并接了来,照顾沈妃起居。
“至于其他,已皆送归掖庭,使守旧职。”
李汲先致谢:“殿下安排得甚是妥当。”随即话锋一转,反问道:“殿下可见过那些宫人不曾啊?”
李倓摇头:“我如何方便相见?”肯定是吩咐别人去具体办事的啦,我为了避嫌,不可能直接跟他们照面啊。
宫人么,理论上都是皇帝的女人,我既已成年,出宫别居,就不能再随便跟宫女打交道了。
李汲便说:“如与沈妃同车而来的杨司饎,开元年间进宫,今已满头白发……我在掖庭中所见,似这般年老的宫人并非绝无仅有,且更多三十上下,已过嫁期,却被迫枯守宫廷,独阴无偶者。就此不能不凄苦自伤,暗生怨怼之心,往往向隅而泣,对月而愁。
“我询其缘故,说是圣人久不履足东都,导致洛阳宫如同冷宫一般,主事者也不上心,往往五六岁才奏请放出一批宫人,为此而耽搁青春者,不在少数啊……”
李倓闻言,微微一皱眉头:“你要我放她们出宫?且不说此事并非行军司马所可置喙,两京间既遭战乱,百姓流离,怕是她们即便出了宫,也难觅亲朋,不得有安身之地啊。”关键问题是,那就得一个一个甄别,甚至还要帮忙访亲,我哪有这种空闲时间?但这最后一句话,似有畏难推搪之意,他自然不便宣之于口了。
李汲笑道:“我思想此事,有一拙计在此……”
“你说。”
“宫人独阴无阳,军中却多孤阳无阴者,殿下何不从中牵线搭桥,使情悦者可以婚配啊?”
李汲这个主意,还是受到了陈桴的启发。陈桴经常跟他讲说从前屯扎临洮郡内,与西蕃搏杀之事,偶尔慨叹,说:“健儿守国,不惜其身,然而婚配为难啊……”
固然各军镇内也有不少农人、百姓,但总体而言还是比不上内地郡县,肯定男多女少,偏偏镇兵又没什么机会跑外地去说亲,导致军队里打一辈子光棍儿的十之六七。他陈桴也是三十岁以后才娶了媳妇儿,这还得拜品级之赐——就算有几个适龄女子,无品无禄的,谁肯嫁你?至于羿铁锤,且还得慢慢排着队,等前辈都混上妻室了,才可能轮到他呢。
因此李汲建议:“不妨将过了婚龄的宫人,许配有功将士。殿下可以命将士前往相看,若是两相情悦,便可做主赏赐……”
你说放归宫人不归你管,但酬奖军士可归你管吧?而将已经过了出宫年纪的宫女分赐有功将士,这也是有先例的呀。
虽说这种官家指派,而非自主选择而成的婚姻,可能会造就不少双怨偶,但这年月本来就没有真正的自由恋爱。再者说了,女子既过婚龄,与其在宫中终老,或者放出去却无亲可依,反倒流落街头,那还不如给她们创造一个家庭呢。
而且李汲也建议,最好搞场相亲会,让她们有一定自主择偶的机会——至于李倓是否采纳,还是图省事硬性指派甚至抓阄,李汲却也不可能把手伸得更长了。
“如此,一则解宫中之怨,二则慰将士之劳,三可繁殖人口,四可……”
讲到这里,他猛然反应过来,我未免说得太多了,不怎么符合人设……就此假意口结,“四可”了三回,却接续不下去。
李倓不禁叹道:“长卫果然有仁心,孤不及也。”
李汲忙道:“只是曾入掖庭,常见宫人落泪罢了,殿下未曾亲见,自然虑不及此,哪是因为不如末将呢?”
李倓说好,我会帮你向元帅奏报,并设法玉成此事的——“或可恳请沈妃进言,想来王兄必无不允。”随即问李汲,你还有别的事儿吗?
李汲摇头:“再无——末将告退。”
李倓就问了,你光顾念别人了,那么对于自己的前途,有没有仔细考虑过呢?
旋即长叹道:“非止你李长卫,便孤前途如何,也在未知之数……”
看李汲目露茫然之色,李倓就解释说:“行军不可能久置不废,且两京已复,安庆绪已成釜底游鱼,不日授首,我料圣人不会等到天下大定,再废行军。尤其圣人曾许诺,但归长安,迎归上皇,便正式册封王兄为太子,则岂有太子而兼行军元帅之理啊?
“判司幕僚,自然各有去处。如杨公南,乃以义阳郡博士兼元帅参军,计其劳勋,行军罢废后也可关照吏部,早登选途,各部主事乃至京县尉,不难得也……”
所谓“义阳郡博士”只是寄禄而已,就好比贺兰进明、许叔冀的御史大夫一样,两人都不必要真回朝去主掌御史台——否则一台怎么可能有俩主官?所以行军罢废后,也不可能把杨炎赶义阳郡去做博士,而必授以他职。
“……然而孤将何往,复归十六王宅乎?或者圣人遵前例,使我守一郡?”这曾经辅佐元帅,掌控天下兵马的重将,让他去地方上做个太守,能没有心理落差吗?且若从开元、天宝之例,即便太守都未必能够落到手里啊。
李隆基的习惯,是封诸王节度使,但只是空名遥领而已,人还一直跟十六王宅里圈着;一直要到逃蹿入蜀,才为了制约李亨,给予诸王实职,但儿子们多半已经养废了,肯响应的只有一个李璘……
李倓大倒苦水,李汲却没怎么往心里去,他那颗心早就飞去颍阳啦。干脆继续装傻,等李倓发完牢骚,便即辞去,翌晨驮着钱,打马离开了洛阳城——颍阳距离洛阳也并不远,就在颍水之北,箕山与嵩山之间,不过百里之遥。
沿途所见,田土皆被践踏,庐舍化为废墟,就连很多坟冢都不知道被谁给刨了出来,遗骨撒得满处都是……对比前世的和平岁月,恍然而如一场噩梦。李汲心说还好啊,我穿越来此,尚有李泌可以依傍,倘若穿到个普通百姓身上,多半会在这场席卷半个中国的动乱中,莫名其妙地丢掉了性命……
更可怕是被叛军或者盗匪所挟,充为炮灰,逐渐的就习惯了奸淫掳掠,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终了残生!
则李泌实于我有大恩惠啊,此世这具肉身,亦使我得益良多。不禁心中呼唤原魂,你还在吗,可肯听我道一声谢?只可惜,醒时梦中,都再无人搭腔了。
他倒是也不着急,只朝准了东南方向,便信马由缰而行。当夜在缑氏寄宿,本以为可以靠官凭住驿站的,奈何驿站已废,空余烧剩的残垣,没办法只能自己掏钱住旅店通铺,被同屋的臭脚熏得也就合了两个时辰的眼。
翌日启程,一边在马背上打瞌睡,一边直放而南,然后,就撞见盗贼了……
草窠里一声哨响,把李汲惊醒过来,定睛一瞧,只见当面蹿出七八个穷贼来,就跟当日随薛景猷到彭原去,途中所遇见的差相仿佛,都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手里也只有几条木杆和两柄锈刀。
李汲不禁洒落两滴冷汗——这些家伙若是有弓,方才只须一箭,说不定老子就要归位啊!于是不等贼人靠近,先抽出仆固怀恩所赠那把大弓来,也不搭箭,虚虚一拉,厉声喝道:“不怕死的,那便来吧!”
贼人见状,无不恐惧,当即掉过头去落荒而逃。李汲也不追,心说都是些可怜人哪,我若不是正好穿到此世的李汲身上,说不定也跟他们一个下场……且由他们去吧,将来秩序恢复后,再由地方官来整治。
抬头四望,日已偏西,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绕过颍阳县城,来到了箕山脚下。传说中先贤许由固辞尧帝的禅让,即隐居于此山之中,因而李泌也才挑选了这座名山结庐修道。
搜索原魂所赋予的记忆,李汲策马入山,走不多远,山道渐陡渐狭,也就只能下马,牵着步行了。远远的,见有烟雾升腾,李汲暗道:这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啊,怎么那么早就生灶烧水了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然有股暖流涌起。
终于回家了……虽然不是我的家,却是这具躯体的家呢。
然而望烟而去,越瞧就越是不对——倘若燃柴烧水,升的应该是白烟啊,为何这烟雾如此乌黑、浑浊?心下隐然产生些不妙的预感,急忙加快了脚步。等他终于绕过一道山梁,望见草庐所在时,却不禁凉意浸满了胸怀——
所见唯有焦黑的废墟,火还没有尽灭,仍然冒着几缕浓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