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初到宫中,那晚与阿措同屋而眠的时候,就仿佛觉得有什么不对……
貌似是当日之内,曾经见过什么熟悉的事物,一闪而过,在脑海中留下了模糊的印象,唤醒了某些沉睡的记忆……然而究竟是什么呢?他一连想了三个晚上,却始终不得要领。
仿佛水中月影一般,不去理会,月影常在,而只要伸手试探,月影便瞬间破碎,难觅踪迹了。
直到今晚,他再次潜入阿措的卧室,试探寄住的杨三娘,杨三娘尚未回应,李汲却骤然遇袭。他一脚反踢,踢了个空,来袭之人如同大鸟一般腾身而起,竟然毫无依傍地便即攀附在了墙壁上,寻机再攻。
实话说,在这般狭窄的场所,又当四下里漆黑一片,李汲一身本领使不出来三成,对峙时间长了,多半要遭对方的毒手。可是他又不敢就此逃出门去,一是不知道敌人藏身何处,担心贸然行动,反被人揪住破绽;二则,倘若不搞明白敌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敢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他还敢在掖庭里继续潜伏下去吗?
正感惶惧,好在老天爷相帮,天上忽起惊雷闪电,电闪虽不过瞬息间事,李汲原本便自警惕,由此眼角一瞥,得见了敌踪。
闪电过后,便是惊雷,惊雷震响,彻底唤醒了李汲沉睡的记忆。他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不由得脱口而出:
“原来是你!”
随即是“啪啪”两声,火星四溅,乃是杨三娘不知道何时爬起身来,打火石去点案上的油灯。屋子很小,杨三娘正好夹在李汲和壁上那人之间,导致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李汲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都在应和打火之声似的,“嘭嘭”地急跳不息。
灯光终于亮了起来,杨三娘还捡起临睡前摘下,摆在案头的一支铁钗,特意剔了剔麻秸灯芯,将光芒拨亮一些,随即朝壁上招手道:“下来吧。”
那人这才背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缓缓滑落下来,但双眼依旧一瞬不瞬,狠狠地盯在李汲身上。
只不过眼神之中,已无平日里的迷茫和迟钝,而仿佛两点星光一般,极其的清澈、闪亮。
不错,这人正是小宫女“阿措”!
至于李汲从心灵深处唤醒的记忆,乃是阿措的背影。当日他才到司饎,就是阿措来应的门,随即在两名中年宦官的吩咐下,小宫女貌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转过身,跑去唤来了庞掌饎……就那么背影一闪,使李汲颇感似曾相识。
然而直到今天,当他发现在黑暗中偷袭自己的人正是阿措后,才猛然间醒悟过来——想当日在定安城中,他追踪貌似真遂之人进入一条偏巷,正在向两个孩童询问之时,忽有“飞剑”袭来;急忙保护孩童,躲过暗器,再一回头,一个瘦小的背影倏忽而去……
就是这个背影,高矮、胖瘦,乃至于步伐,不比对记忆则懵然不觉,一比对记忆,其人便呼之欲出了!
原来是你啊,我一直在寻找之人,竟然同样身在洛阳掖庭之中!好个阿措,比我还会装!
他看杨三娘的神色,貌似并不吃惊,分明早就知道这阿措并非寻常人。李汲头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所谓貌似沈妃之人,不会是个圈套,是个诱饵吧,专门引我上钩?!
再一琢磨,却当即否定了这个猜测。倘若是叛军设此香饵,则想钓的必定是李俶、李适一般大鱼,而那父子两个是绝对不可能潜入洛阳掖庭的;相比起来,自己的身份还不如一只小虾米,有必要特意设套吗?
想起阿措虽在定安城中射过自己一飞剑,却貌似并无伤人之意,只为阻挠自己追踪真遂,且其后在夜逐叛将过程中,她还指引过自己一回……再看杨三娘,神情镇定,既非置身局外,莫名所以,也无丝毫防备自己或阿措的姿态,李汲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当即朝杨三娘叉手一揖:“参见殿下。”
杨三娘将食指竖起在唇前,轻轻“吁”了一声,随即问道:“你方才所说的,正是我儿生辰八字……可是广平王殿下遣你来的么?你真名叫做什么,是何身份?”
“末将李汲,奉职禁军,乃是圣人差遣……”
“李汲”的名字才刚说出来,阿措突然间“咦”了一声——这反应速度,比此前真有如天壤之别。
杨三娘……也就是沈妃,略偏过头去,瞥一眼阿措:“你们识得的么?”
阿措上下打量李汲,开口问道——她果然不是哑巴——“李汲是有胡子的……”
两人此前虽然并未照过面,但既有接触,那么阿措想要打听追踪真遂之人名姓,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尤其她背后必定还有主使——且在追逐叛将的当夜,阿措在暗,李汲举着火把在明,自然能够大致看清楚形貌。
李汲当日就曾经揣测过,这两次使飞剑的,多半是同一个人,一则此类暗器实属罕有,二则同行百余人,他为啥单单发飞剑指引自己呢?世间哪来那么多凑巧事啊?
估计正是因为自己把胡子给刮了,所以入宫之后,阿措才没能认出来,继而在敌我不明的前提下,为了保护沈妃,暗中偷袭自己。李汲不由得苦笑道:“若蓄着须,如何能潜入宫禁来?”
沈妃和阿措望向李汲的目光之中,都隐约混杂了一丝哀怜之意,沈妃点点头:“果然是忠勇之士,不枉圣人交付重任。”
李汲闻言,略略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啥意思?你们不会以为我是真割了吧?!
正要解释,就听沈妃问道:“阿措说,广平王已被圣人封为兵马元帅,且复西京,不日便将杀向东京来,此后半月有余,大军今在何处啊?”
李汲估摸着,阿措也是在收复长安后不久,才潜入洛阳宫庭,并且跟沈妃接上头的——自己若不先跑一趟睢阳,或许能比她晚不了几天进宫。但他却先不回答沈妃的问题,而问阿措:“可是李辅国遣汝来的么?”
他一直怀疑那使飞剑之人,背后站着的是李辅国,倘若果真如此,则说明李辅国早就已经派阿措来暗中保护沈妃了,他举荐自己,纯粹为了半途谋害——这混蛋真是坏得流脓啊,此仇不报,枉为丈夫!
然而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倘若阿措也是通过郁泠牵线,潜入的掖庭,那老头子不太可能在自己面前装的那么象,竟然滴水不漏。倘若还有别的暗线,那么郁泠那条线……说不定还隐藏着什么陷阱!
既然琢磨不明白,干脆直接询问,然而阿措并不回答,却只是略略地左右摆了摆头。
李汲又问:“那么是崔光远?”
阿措还是不回答,但并不如前般摇头,而且晶亮的瞳孔,分明微微一缩。
李汲心底透亮,这才朝向沈妃,叉手回复道:“末将不知,但听司马云,倘若战事顺利,最多两个月,大军便可进抵洛阳城下。殿下藏身掖庭之中,只要不暴露身份,原本无虞,唯恐攻城之际,城内、宫内大乱,故使末将前来护驾。”
沈妃略一沉吟,便道:“我在这里藏身已有两岁,料无外泄之虞,且有阿措保护……为防万一,你我不宜多见面,倘有须用时,我命阿措唤你便可——且回屋安歇吧。”
李汲躬身道:“末将斗胆多问一句,殿下身份,宫中除我和阿措外,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沈妃答道:“杨司饎是我旧婢,得她指引,才能藏身宫中。”
李汲心说怪不得,你一官宦人家大小姐,又嫁与皇孙做侧室,若无人相助,是不大可能侨妆改扮,顺利躲藏起来的;而且还人人都说你是杨司饎的亲眷……当即一叉手:“既如此,殿下保重,末将去了。”
其实他还有一肚子话想要问阿措,但一来时机不对,二来么……估计阿措也未必肯回答。反正都住在同一院中,还是过些天再找机会吧。
李汲出去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已经“哗哗哗”倾落下来了,好在住房就在隔壁,他一个纵身便回了屋——只是袜子废了,全是泥点。当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说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呀!
阿措又痴又哑,长得也不怎么好看,这样货色能入掖庭?就算安庆绪普选民女,也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吧?而且那丫头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偏偏力气过于常人,倘若从未练过,难道是天生的禀赋吗?
人的天赋自然各不相同,有人喝凉水都长膘,有人狂吃不长肉,但具体到力气上,身高马大的即便虚胖也有下限,五寸丁就算天赋异禀也有上限,除非练过,才可能将上限稍稍提升一些而已。好比自己这具躯壳,虽然天生神力,若无此前李汲十数年如一日的苦练,也不可能真一个打仨,且遇见高自己半头、粗自己一圈的帝德,亦只能斗巧而不斗力……
所以见一小女娃看似单薄,其实孔武,自己竟然一连好些天都不起疑心,真是太马虎了呀!
加上这丫头貌似还会“轻功”,纵跃如飞,能贴壁而栖,外加会使飞剑……今夜大概因为沈妃在房中,她怕误伤,故此才执剑相击,被自己轻松躲过,倘若站在门外,不声不响一飞剑射过来……李汲想到这里,不禁背脊上涔涔汗出,颇有些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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