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南霁云所说,叛军这回号称十多万兵马,以尹子奇为主将,杨朝宗为副将,还包括突厥、同罗、奚族的骑兵,来势汹汹。张巡率领他们拼死抵御,还多次寻机出城反击,先后杀死叛军无数,缴获了大批的车马牛羊。
然而十多万人不是那么容易杀干净的,叛军败而复整,四面合围,日夜攻打,守城方死伤也很惨重。尤其睢阳原本囤积着足够一年吃用的粮秣,却被前任河南节度使李巨调走了一半,去接济濮阳、济阴,许远反复恳请,李巨根本不理。因而经过半年多的围城,即便偶有缴获,城内食粮也逐渐吃尽了。
南霁云说他上个月出城来求援的时候,士兵每日便只能分到一勺米,且开始宰杀战马;至于老百姓,只能扒树皮,甚至于吃草纸……
张巡眼见粮草将尽,知道单凭自己是绝对守不住睢阳城的,这才命勇将南霁云破围而出,去讨取救兵。
那么去哪儿讨救兵呢?距离最近的是灵昌太守许叔冀,自从辖区陷落后,率部南逃,继而又收编了几支败军,如今屯扎在彭城。南霁云跑去向许叔冀哀告,并且极言叛军也已疲惫,别瞧人多,但得七八千生力军,与张公里应外合,实有解围的机会。许叔冀方拥兵数万,则七八千人他完全拿得出来啊。
谁想到许叔冀毫无发兵之意,光赏赐给了南霁云数千匹布充作军资。南霁云这个气啊,城中如今缺的是粮食,我要布匹何用啊?而且这些布我怎么突破重围,带进城里去?
南霁云急怒之下,便即跃马挺槊,大骂许叔冀,要求跟他决斗。许叔冀当然不敢答应啦,命部下将南霁云轰出城去……
空手而归后,张巡没有办法,隔了一天,便命南霁云二次出城,去向贺兰进明求告——之所以从前没派人去找贺兰进明,是因为那位节帅所在的位置太过偏远了。
贺兰进明时在临淮。唐代的河南道涵盖范围很大,大致包括后世的河南省东部、山东省,以及安徽省北部地区,东临大海,北到黄河,南抵淮水,而临淮顾名思义,就在淮水边儿上,位于辖区的最东南端……
南霁云率精骑三十出城,叛军前来堵截,却被他左右驰射,中者立毙,竟然顺利破围而出。随即昼夜疾驰,八九百里途程,不到三日便至——当然啦,多数战马也都跑废了——来到临淮的一座佛寺中求见贺兰进明。
可是贺兰进明也不肯发援军,还说:“睢阳存亡已定,出兵有何益处啊?”
南霁云叩拜哭诉道:“睢阳城被围已然半岁有余,起初城内有兵五六千、民数万口,如今将士多与叛贼激战而亡,妇人老幼,相食殆尽,所存者皆不过一两千……我等本当以身为饵,牵制叛贼,使大夫(贺兰进明本官为御史大夫)可以徐徐积聚;然而睢阳若失,次及临淮,皮毛相附、唇齿相依,怎能不救啊?
“霁云冒贼锋刃,破围而出,匍匐在此,向大夫乞师,大夫本当即刻响应才是,却为何百般推托?这岂是忠臣义士之所当为啊?大夫云睢阳存亡已定,霁云则以为,城池未必已失。恳请大夫发兵往救,倘若到时而城已陷落,愿意一死以谢大夫!”
反复哭求,可贺兰进明却心硬如铁,始终不肯答应,只是见南霁云忠勇,便供以酒食,想将其招致麾下。南霁云说:“霁云离开睢阳之时,将士们唯以树皮、草纸充饥,已近一月,则大夫既不肯出兵,酒食再好,义不能独享——即便入口,也难下咽。”于是咬断左手中指,留给贺兰进明,以之为信——表明我确实来过啦——就此不食而出。
可是越想越恼恨,跨上战马之后,南霁云实在憋不住了,抽弓搭箭,回身而射,正中寺塔,簇入塔砖一寸多深,随即发誓道:“且待我破贼而还,必灭贺兰!”
口中虽言“破贼而还”云云,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与睢阳城共殒的准备了,只是连日奔驰,人困马倒,回去之后,这连城围冲都冲不进去啊……因而归途绕了点儿路,先去张巡起家的真源,真源令李贲送了他一百匹马;睢阳西北面的宁陵尚未陷落,于是又奔宁陵,守将廉坦尽起城兵,得近三千众,一起来救睢阳。
或者不如说,一起来陪着张巡、南霁云死!
南霁云和廉坦两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继而又捶胸顿足,拔刀斫石,或悲或怒,将往事向李汲讲述了一遍。李汲不听则罢,一听此言,心头怒火也当即如滚油泼上一般,熊熊冒起,直冲顶门!
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贺兰进明,特么这混……鲜卑孽种,怯懦匹夫!他受命之时,行军长史便提醒说,河南之战,关键在睢阳,请他务必要救睢阳,谁想这厮……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跟你们一起进睢阳城去,我跟你们一起去死吧!
不想却被贾槐在暗中扯了一下衣襟。
贾槐就担心李汲一时间热血上头,要跟南霁云等人一起赴死。虽说他只是个江湖人士,也无大志,但听了南、廉二人一番讲述,都不禁火冒三丈,心说原来当官儿的都是这路货色啊,这大唐还保他做甚?!何况李汲呢?
因为李汲实在伪装得太好啦,则在贾槐的认知当中,那还是个愣头青小伙儿——虽说搜走了自己的毒药吧,这点小聪明掩盖不了大莽撞啊——加上自恃武勇,听说又少经战阵,说不定就想去撞睢阳城下的十来万叛军呢……那他若是去了,你说我跟是不跟?我若跟随,也是个“死”字,而且肯定死得比他快;我若不跟,李汲因此而殁,元帅、司马岂能跟我善罢甘休啊?
所以赶紧扯扯对方衣襟,提醒李汲——千万冷静啊,咱们别有任务,可不能跟这儿犯险找死。
李汲得他这么一扯,确实稍稍冷静了下来,略一思忖,便道:“君等将这三千人去闯贼阵,胜算渺茫啊……恐怕能够入城的,不足半数。抑且虽入睢阳,缺粮少食,一样无法守御。实不相瞒,大军才复西京,必须加以休整,才能往攻东京,恐怕睢阳城等不到那一天……”
南霁云拧了把鼻涕,朝地上一甩,面色稍微缓和一些,叹息道:“也是意料中事。能够得知西京已然克复,东京也将收取,南八就算死,也可瞑目了——我等苦守睢阳,不算白费!只可惜,相见无日,不能与李致果再好好比斗一场……”
李汲鼓励他说:“大丈夫不到山穷水尽,不能气馁……即便山穷水尽,也要寻找万一的机会。我这就往临淮去,尝试游说贺兰节帅,希望他能幡然改悔,派发援军……”
廉坦哂笑道:“我看节帅是坚决不肯发兵的,你去又有何用啊?”就算你手持着帅府的公文吧,也管不到封疆大吏头上去,难道贺兰进明会听你的不成么?
李汲道:“也未可知……实不相瞒,我与节帅,曾是故识。”
“哦,难道是节帅故交之子?”
李汲摇头说不是——“是从兄与节帅颇有交情,我亦在从兄处,见过他一面。”
“敢问令兄是?”
“元帅行军长史李泌。”
南霁云铜铃大的双眼又再往大里一瞪:“莫非是李长源先生?”
李汲心说哎呦,李泌这名声传得还挺远啊——当即点头,并说:“节帅赴任前,家兄就与他说过睢阳之事,望能救拔,我此去便用家兄之言责之,或许节帅惭愧,可以改悔吧……”
李泌虽说要辞官,终究消息还没有传过来,则他仍然是元帅行军长史,是李俶的左膀右臂,加上深得皇帝李亨宠信,李汲心说我拿李泌的话去堵贺兰进明,他或许不敢不听吧?倘若得罪了李泌,甚至得罪了李俶,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你这家伙的仕途还有指望吗?
当然啦,李泌未必会说贺兰进明的坏话——尤其他都想辞官了——李俶更不会多事,但我可以借势威吓啊。成与不成,实在说不好……或许只有半成的希望,但哪怕希望再渺茫,正如自己方才所言,也必须要去争取,要去拼搏哪。
再者说了,面对南霁云的满腔悲愤,听闻睢阳城中饥饿相食的惨状,我若不为他们做些事,实在难以原谅自己!他们死都不避,我却不敢与之同赴国难,难道连去顶撞贺兰进明的胆量都没有么?
早知道就不来睢阳了,既然来了,既然见了、听了,岂能置若罔闻?
当即站起身来,一拍胸膛,请求道:“愿得向导,引我南下临淮,去游说节帅。事若成,睢阳或可得救;事若不成,我为南将军完成夙愿,刺贺兰进明以谢天下!”
南霁云嗫嚅道:“也不必如此……”我当日不过气极了,就那么一说……随即提高声音:“倘若睢阳能够得救,你就是我等的大恩人,南八若得生,做牛做马,若已死,结草衔环来报!倘若不成,将来你在战阵上多杀几个叛将,便算祭奠我等了。大好男儿,不可做刺客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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