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的亲娘姓沈,本籍吴兴,出身官宦世家,后以良家子身份选入东宫,被李亨赐给当时还是皇孙的李俶,做了侧妃。
说来也巧,李俶十五岁便行冠礼,受封广平王,而沈氏家族中功名最显的沈伯道(沈氏堂伯)曾经做过广平郡太守……
沈氏跟从李俶后不久,便有身孕,抢在正妃崔氏前头生下了长子李适,因而不但深得李俶宠爱,甚至于李俶还曾想要废掉崔氏,立她为正室——尤其崔氏虽生次子李邈,但祖父李亨不以为嫡长,偏偏喜欢庶孙李适。
究其缘由,大概因为崔氏为韩国夫人杨氏所生,是杨贵妃的外甥女,而李亨在东宫时受了杨家不少的气吧。
当日上皇与贵妃等仓惶逃出长安城,诸王追随,崔妃也陪伴在李俶身边,而至于沈氏,因为是侧妃,根本就没人去通知……也说不定是杨家故意把她给落下的。
一行人仓惶逃出西京长安,随即又发生了马嵬驿之变,李亨就此与上皇分道扬镳,转向灵武去继了位,而李俶失至爱,李适失慈亲,漂流之中,也根本无从遣人探访。一直到李亨登基以后,且通过薛景先等人的奋战,唐军终于在距离长安仅仅两日路途的地方重新建立起了防线,暂且稳住了脚跟,李俶、李适父子这才恳请李亨,派人去打探沈氏的消息——这肯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自然而然地,李亨便将这任务交代给了李辅国。
等到李适扯着李汲下殿,并将前后因果备悉陈述后,李汲不由得暗中点头——李辅国这家伙,果然最有可能是一系列阴谋的暗中主使!
由李适的讲解可知,李辅国并不仅仅对皇帝李亨有影响力,并不仅仅管理禁中内宦、宫人,并不仅仅掌握宫门管钥,他既受帝命,肯定能够调动更多的人力、物力,以访寻沈氏等事为借口,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那么,他能指挥得动那千牛备身真遂,甚至于调动一些精锐士卒在檀山设伏,这完全在情理之中啊。至于李亨因为帅府遇刺一事,要李辅国网罗江湖异能之士,谁知道在此之前,他有没有暗中就先自己搞起来了呢?
终究沈氏失陷在动京洛阳,是不可能派官吏前往察访的,也不大方便调用军将士卒,最能够派得上用场的,或许只有那些江湖异人了吧。
据李适说,李辅国经过长期寻访,最近终于得到了一份并不怎么牢靠的情报,说有人在东京掖庭中,见过貌似沈氏的女子。
掖庭本指禁宫帝后所居正寝的两侧偏院,初为宫人住处,后来词汇内涵扩展,统指妃嫔居所。而至于这个貌似沈氏的女子是隐藏身份,假充宫人呢,还是被安禄山父子当作人质囚禁在宫中呢?李辅国却语焉不详。
不过根据李汲的分析,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若为后者,则基本上可以认定为沈氏本人了,寻得沈氏,大功一件,李辅国不必要含糊其辞。
沈氏虽然祖籍吴兴——就是东晋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的吴兴沈家——但好几代前便已迁居中原,籍于洛阳了,所以东京虽然失陷,城内也还有些沈氏本族,乃至亲朋故旧,据说就是他们打探出来的消息,通过某些渠道,最终传到了李辅国耳中。
李适为此向李汲连连作揖,说:“还望长卫可怜我别母之痛、思母之哀,千万帮我打探确实消息,并护卫家慈平安啊!”
想在陷城之中,甚至于东京掖庭内,接一个人出来,难度实在太大了,李适也不敢这么要求李汲,只希望李汲可以先期潜入,等到官军攻城之时,保护沈氏平安,别在兵荒马乱中遭到什么不测为好。
“李辅国所招募的什么江湖异人,实不可信,我能信的,唯有贤兄了!”
李适甚至于就在宫禁之中、大殿之外,连“贤兄”的称呼都光明正大叫出来了,李汲实在不忍心回绝他。
而且李适随即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说:“贤兄方殴打了叶护太子,李辅国等必因此而进谗言,想要谋害你,不如趁此机会,远远遁去,或可无忧。”难道皇帝哪天一不高兴了,还能派人去洛阳城内逮你不成吗?你就潜伏在洛阳,等我爹将来率兵东进,你又可以托庇在他门下了。
“且若真能为我寻回娘亲,不仅于我恩同再造,将来我父子三人,皆会在陛下面前保你,李辅国、鱼朝恩等辈,不足虑也!”
李汲对此倒并不报希望——你爹当初差点儿连自己兄弟都没能救下来,还想着救我?不过再一琢磨,李适虽然年幼,貌似反倒比他爹李俶更有胆量,更有担当,而且在李亨的心目中,说不定这个孙子比好几个儿子加起来还要宝贝哪。这条大腿啊,可以试着抱上一抱。
二人就在殿下交谈,良久之后,才见李泌告退而出。李泌先朝李适行礼,说:“殿下勿忧,臣会关照舍弟,只要沈妃在东京掖庭的消息确实无误,必要保其安宁,使殿下得以母子重会。”李适玲珑七窍,见状便深深一揖:“全赖长源先生,与长卫贤兄了。”随即告辞而去。
他明白,李泌这话是表示:我要私下里跟李汲好好说道说道,密授机宜,殿下请先走一步吧。
李适离开后,李泌便扯着李汲朝宫外走——他久居帅府,宫内已经没有二人的寄居之处了,得去宫外,甚至于城外兵营,找地方安歇。途中始终板着脸,沉默无语,一直要等出了宫门,李泌才压低声音问李汲:“适才究竟是何等情状?”
李汲把前后经过一说,李泌不禁冷笑道:“此乃阉宦等欲缚而辱你,或者想逼你出宫去也……你所行虽然太过莽撞,但坚不出宫,而来面圣,是正确的应对。”顿了一顿,又语带责怪地说:“幸亏今上仁厚,若是太宗皇帝,或者上皇在,必会当场命人将你擒下,以不敬之罪处斩!”
李汲冷笑道:“上皇还则罢了,若太宗皇帝在,天下岂会如此啊?请问阿兄,太宗朝可有阉宦掌控禁军的前例么?”
李泌不禁哑然,只好转换话题,问李汲道:“李辅国为何突然起意,荐你往东都去,其中诡诈,你可想得明白么?”
李汲微微一笑:“弟心知肚明。”
李泌说那就好,以你的智商,既然看穿了对方的诡计,自有应对之策,就不用为兄再帮忙设谋啦——“此去虽然凶险,但离开这风波不测的朝堂,说不定反倒更安全些……”
李汲趁机就说:“唯恐阉宦等所嫉者,并非愚弟一人。我这一去,如鱼入渊,却担心阿兄在朝中孤立无援,会中了小人的暗箭……”
李泌摆手道:“无妨,我适才已与圣人言明,且待大驾返京,我便辞官而归——等将来收复东京,不管是不是寻到和保住了沈妃,你都不必回长安复命了,可寻我于颍阳山水之间。”
李汲闻言,不禁大吃一惊,忙问:“阿兄真要辞官?究竟是怎么说的?皇帝竟肯应允?”
李泌道:“我对圣人说,报德已足,合当复为闲人,因为有‘五不可留’……”
“何谓‘五不可留’?”
李泌当时在殿上对李亨说的是:“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太奇,此为‘五不可留’也。”
李亨不愿意听到这种话,就说改天再议吧。李泌忙道:“臣于定安从陛下时,便已有言在先,今陛下不允臣去,是欲杀臣也!”
李亨怫然不悦道:“本以为名虽君臣,其实好友,不想长源你如此疑朕!朕怎么会杀你呢?你把朕当成是勾践了吗?”
李泌叩首道:“因为陛下不会杀臣,臣因此才敢求去;若实有心杀臣,臣安敢当面请求?而且杀臣者,非陛下也,是‘五不可’啊!”
他把这些对话都跟李汲说了,李汲默然良久,这才问道:“阿兄在朝堂上,木秀于林,必然是有凶险的;但若弃之而去,天下又将如何?正如阿兄所言,今之宰相,多不能任事,况且国无帅才,则阿兄一走,乱局还有可能平定吗?”
李泌长叹道:“西京既下,东都也不难平,河南可以全收,江淮也能保安;而至于河北、幽州……倘若圣人从前听我之策,先取范阳,也可底定,如今么,只能看天意了……”
李汲正色道:“阿兄,弟有一言不恭——阿兄怎能顾虑自身安危,就抛弃天下苍生啊?!”
李泌苦笑道:“我一人如何肩负得起天下苍生?长卫你从前也说过,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人心凝聚则必能定,人心靡沮则必生乱,即便我无求仙之心,满怀报国之志,仅靠一个人,也是撑不起这片苍天来的。”
随即朝天一拱手:“只望高祖皇帝、太宗皇帝在天之灵,可以保佑这大唐江山,多延续个一二百年吧。今上终究仁厚,可称中平之主,广平王亦然……说不定重新振作,要看奉节郡王长成后如何了……”
(第一卷“长生殿暗锁春云”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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