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雁城派了司机来接祁敬承,陶阮和他一起回去。
晚高峰,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雨滴仿佛承载了什么,滴滴哒哒砸在车顶和车窗上,混着拥挤车流中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搅得人心难安。
好不容易来到小区附近,车入弯,祁敬承和陶阮齐齐抬头往熟悉的方向看去,不远处那栋名为‘家’的房子里,灯光比以往更加充裕。
窗内人影晃动,家门外车来车往,最惹人目光的便是停在斜边那辆长形的黑色殡仪车。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祁敬承,老爷子真的走了,他得去面对,和其他的家人一起。
“二先生,前面车太多,过不去了。”司机将车停在转角的街边,望着后视镜里男人灰暗的轮廓,又诚恳地补了一句,“节哀。”
祁敬承勉强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侧首看向同样默了一路的陶阮。
她穿着那件被子似的羽绒服,双手捂在口袋里,把自己紧紧的裹成一只茧。
车内光线暗,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唯独那双漂亮的眼睛,盈着晶莹剔透的碎光,倔强无比。
“小阮。”祁敬承扬声唤她,开口才意识到自己喉咙涩哑。
陶阮怔回神,慌乱的看了他一眼,几乎凭本能去收拾情绪,强打精神坐正,连手都从口袋里拿出来,做出准备好了,随时可以下车去面对的模样。
这种事情,给再多的时间都不可能准备好的……
祁敬承看得难受,探手去握住她微凉的手,道是:“不用勉强自己。”
陶阮口吻坚决:“我要去送爷爷最后一程!”
祁敬承突然笑了,侧首示意她看家那边:“这才刚开始热闹起来,老爷子最后一程是冷清不了的。我意思是,待会儿进去了,想哭就哭,不用忍着,都是人之常情。”
他话刚说完,陶阮吸了吸鼻子,别开脸去,抬起另一只手抹了下脸。
已经哭了。
祁敬承反而平静了许多,继续道:“老三和他家那个要从江城赶过来,估计要等他们到了才会送爷爷出门,这会儿……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卧室呢还是哪儿。你想去见最后一面,我带你去,不想去就摇个头,明白我的意思了?”
今晚能来家里吊唁的都是跟祁家特别亲近的世交。
通常来了,都会让见老爷子最后一面。
这种见面跟殡仪馆吊唁厅里那样的‘最后一面’不同,太直观了,冲击力是很强的。
陶阮听完他的交代,先是点点头,而后,迟疑的摇了摇头。
点头的意思是明白了,摇头是不见了。
她受不了的。
“嗯,好,没事。”祁敬承抓着她的手不放,安慰说,“爷爷活着的时候你好好的陪伴过他,已经足够了,不用内疚。”
家里确实,热闹得很。
每个房间都亮着灯,哪儿哪儿都是人。
程洁坐在客厅里,由刘敏陪着,憔悴和伤心都是一定的,情绪瞧着还算稳定,已然缓过最初最难过的那阵劲儿。
祁敬承安排陶阮跟老太太坐一块儿,便也跟着祁雁城去忙。
整晚就跟他先前在车里说的一样,不断的有人来,老爷子生前单位的领导同事,授课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得意门生,关门弟子……
只要在帝都,闻讯都赶来了。
个个面色沉重,对逝者家属表达哀思。
间隙,程洁断断续续跟陶阮说着话。
其实去年年中,祁锦鸿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时常乏力,头晕,没胃口。
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上了年纪,小脑萎缩了,身体各器官也有明显衰竭的迹象,双脚隔三差五的水肿,这种情况只能仔细调养。
人都会老,老到一定的时候就会死。
这是自然规律,万物生灵,皆有一死。
幸而还在过年期间,家里人都在。
今天午饭,祁锦鸿胃口格外好,吃了满满一大碗饭,还跟祁栀合伙儿分了个四喜丸子。
饭后程洁和他坐沙发上看电视,他说有点儿困,要上楼睡一会儿,还特地交代家里的人,谁也不许去闹他,他要把精神养足了,晚上带祁栀祁朝去湖上溜野冰,给两个小崽子露一手。
没曾想,他老先生就这么睡过去了。
这样也好,没有痛苦,走得挺顺遂的。
程洁说到最后,反过来鼓励陶阮,也是鼓励她自己,说,我们不要太难过,就……难过个几天,意思意思!
他这一辈子,为国家做过贡献,为社会培养过人才,桃李天下,儿孙满堂,尝尽了酸甜苦辣,去遍了世界各地,与我一心一意,算是婚姻和美,临了走在我前面,还有我替他掉两滴眼泪,他可圆满了!
人呐,好不好都是一辈子,尽量按照自己的心意活吧。
祁锦鸿的葬礼搞得很隆重,从家里到殡仪馆,再到下葬日,陶阮全程参与。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程洁授意来一场家宴。
刘敏、祁衍两口子主厨,其他人攒牌局、打游戏、追剧,在程洁的指挥下整理花房,或者回房间睡觉——都可以!
但这天,所有人必须在家里。
客厅的电视全天打开,不管有没有人看,重在听个声儿。
午后三四点,阳光穿过薄纱般的云,铺满了花园,从玻璃窗外倾入屋中,照进人心里。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丰盛的餐桌前,吃好喝好。
人生有千百种滋味,‘失去’也是其中一种,痛到了,体会过了,重要的是向前看。
饭后,祁栀提议家庭ktv,她在网上买了三个麦克风,还是山动联名款!
秦初晗赞她够意思,宋雪桦在旁边抢白,还不是花我的钱。
开场交给程洁。
老太太没在怕的,从孙女手中接过萌萌的小熊猫玩偶头麦克风,使唤儿子,给你妈我点一首《红梅赞》。
完了,祁衍一扫平日里的不苟言笑,邀请刘敏合唱《知心爱人》。
唱之前也要使唤儿子们,不许走神,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
等二位结束,宋雪桦唱她和祁雁城结婚时用的那首英文歌,祁应琛帮秦初晗研究点歌机,祁朝忙着用手机录下这场景。
刘阔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把自己的金典曲目插到最前面,被祁栀发现了,大呼舅姥爷犯规!
客厅里闹着笑着,过年似的。
陶阮到后院接一通工作上的邀请电话,结束后,抬眼间,被夜色惊艳。
惊蛰刚过去,无人察觉,院子里的草坪生成了嫩绿的一大片。
花房稳稳当当的立在视线中央,大半是木头搭建的,剩下那一小半由玻璃组成。
幽蓝的夜色渗进玻璃里,笼在层层花架和花盆里的植物上,陶阮仿佛听到它们在窃窃私语。
身后屋子里金曲不断,眼前的一切却又是安宁美好的。
陶阮忽然享受了这一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呼吸——
初春的夜晚,残存的寒意还会挣扎着想要刺痛谁的皮肤。
现在的陶阮已经没有那么多畏惧和害怕了。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祁敬承从身后走来,在她旁边坐下,“不冷么?”
“不冷,出来接电话,然后发现院子有点好看。”陶阮目视前方,面带笑容。
“好看吗?”祁敬承也去打量后院,只觉得平平无奇。
陶阮余光瞥到他无法共鸣的苦恼表情,嘴角向上扬了些:“这大概和心情有关。”
祁敬承陷入自我怀疑:“我觉得,我的心情也还不错?”
两个人向对方扭头,对上视线。
他主动道:“要聊聊吗?”
有关他们的一切。
陶阮思量着眨了眨眼,没说好,也没直接拒绝,而是跳脱道:“我翻译的第二本悬疑小说《纯白血迹》,刚才就是在和作者通话,她邀请我下个月一起去旅行。”
祁敬承不知道她想要获得自己的意见,还是单纯对他分享这件事,于是保持沉默,给她充分的表达。
“这是我们第一次通话,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神秘的中年男人。”陶阮说到这里,复杂的表情里多出几分局促,“她叫艾米丽,和我一样大,喜欢打游戏,不爱交朋友,还有很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小觅是她的心理医生。”
祁敬承试着总结听到的信息:“姚觅希望你们交朋友?”
陶阮点头:“她在电话里做完自我介绍,跟我详细的讲了她定制的旅游计划,我听完很心动,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祁敬承听完也点了个头,动作很缓慢:“那么,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他问时,身体前倾,十指相错,以此压制自己并不多余的担心。
陶阮看出他的顾虑,很干脆的道:“去非洲野生动物保护区,为期半个月,预计下周出发,我会把路线给你,支持每天视频通话,你想跟着去也行,但不能打扰我们。”
说完了,挺直腰杆儿,抬起下巴。
底线是这样,你照着做就好。
祁敬承被她勇敢的模样逗得连声失笑:“我想跟你聊的是我们,谁要听你讲你跟小说家结伴去非洲,再说她写的是悬疑小说,你不怕?”
“我不怕。”陶阮像一只从容的白眼狼,笑得眯起的眼睛定在他的面容上,稍作沉淀,把问题抛还给他,“‘我们’有什么好聊的?”
祁敬承胸口结实的闷了一下:“说清楚一点,是我们之间无话可说,还是你觉得,都不用聊了。”
前一种情况是分道扬镳,后一种是冰释前嫌。
汉字文化,博大精深!
陶阮又犹豫了:“仔细想想,觉得还是有聊的。”
再不计较,以后就没机会了……的意思。
祁敬承后背靠着椅子,示意她出招。
陶阮先问:“你让梁斌给我发的内测邀请?”
祁敬承眉头皱起来:“谁?”
“《缤纷动物园》主策夜未眠,你的失眠兄,梁斌是他真名。”随意小姐姐为小伙伴抱不平的眼神,给到位了。
“在我这里还有个‘冰冻’的称呼,他自己要求的,说是有记忆点,原来他本名叫梁斌……没错,都是我安排的,通过atomic给你发邀请,我自己也建号接近你,和你一起玩游戏。”
祁敬承全招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就是草率君。
陶阮最初那些情绪都消化、消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单纯的好奇:“那游戏的设定……”
祁敬承实话道:“不是针对你设计的,我也没有参与,都是梁斌带着团队自己干。刚好准备内测,刚好游戏内容够……适合!”
“其实你想说的是‘够治愈’吧?”不钻牛角尖的陶阮聪明又敏锐,“我也觉得《缤动》是一款特别温暖的游戏,要是你针对我做的,我可能会跑。”
祁敬承略作想象,掀了掀眼皮,表达对想象中那个自己的嫌恶之情:“我还没那么疯。”
陶阮接着问:“你给草率君做了人设?”
他开始心虚:“为什么这么说?”
“挺有脾气。”陶阮盯着他的脸,“跟你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
所以她才没把草率君和祁敬承联系在一起。
祁敬承来了兴趣:“一直以来,我给你什么感觉?”
陶阮还真不惧跟他面对面聊这个话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我眼里会发光的,跟别人不一样。”
绷着语调说完了,心跳陡然,原来还是会紧张。
祁敬承又被逗笑:“我是拟人萤火虫?”
“那也是会把人烫伤的萤火虫。”陶阮很认真的反思,“不过不怪你,那时我也很炽烈。”
祁敬承却说:“后来又太小心翼翼了。”
她转头看着他的侧脸:“你吗?”
“我和你,都有一些。”祁敬承道,“草率君不是人设,是我性格里的一部分,有时候我就是那么讨人厌。”
“这样更真实。”陶阮垂着眉眼笑,想起和草率君互怼的日子。
当她知道那个人就是祁敬承,竟是喜悦多过于任何。
关于此认知,让她每每回想起来都要难为情好一阵……
陶阮移开视线,望向园子里那座漂亮的花房:“你就没想过放弃吗?”
“没有,不可能。还有那个十月协议我已经撕了。”祁敬承只后悔没早点把协议撕得粉碎。
陶阮低下头去,藏了藏此刻的微表情。
那份协议简直是她迷失的直观体现。
她还问:“你出车祸的时候我没有来看望你,有没有生我的气?”
“最初很生气,后来那些情绪都化作‘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利用游戏去做些什么的计划应运而生,祁敬承也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更正:阶段性的答案。
他得知道陶阮处于如何的状态,而他该怎么做。
“除非你和一个男人相爱,结婚生子。在此之前,我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尽量恰如其分的打扰你,和你牵扯不断。”这是祁敬承的战略思路。
一直到掉马甲之前,他自觉完成得还不错。
“住在我对面也算?”
“让你厌恶了?”
“不……”陶阮不可思议,“知道是你住在对面,让我很有安全感。”
或许她该早点面对自己,正视感情。
一个完全坦然的陶阮,让祁敬承另眼相看。
她亦有领悟:“上次爷爷奶奶来家里看我们,那天送他们出小区,路上的对话你还记得吗?”
祁敬承说记得,怎么可能忘呢。
老头老太太生活在一起几十年了,从他记事起,他们就爱开那样的玩笑。
死亡是人生的终点,珍贵的是奔赴终点的过程。
任何事都有始有终,每一个故事都会迎来结局。
结束亦是新的开始。
陶阮是感触的,更是感动的:“当时我在旁边听他们拿死亡打趣,奶奶说要找新老伴儿,爷爷还让你帮忙把关,我有些羡慕,还有些想不明白。最近才发现,生活就是不要让自己后悔。”
以前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敢要。
得到那刻就开始害怕失去,然而很多事情是预料不到的。
陶阮说:“在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有了家,也有了你。”
祁敬承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在她面前摊开:“讲和了?”
她也把手从暖和的羽绒服里拿出来,冲他展示手机。
屏幕上提示更新完毕,游戏内响起来自自然界的声音——
泉水跳跃,云淡风轻,林间的叶子沙沙作响。
一声鸟叫打破宁静,城市苏醒了,动物的叫声和车流人潮混淆在一起,是吵闹的、新鲜的、可爱的,更是真实的……堆叠在一起,反复回荡。
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久等了,欢迎你来到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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