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成繁和隋黎檀两叔侄坐在一辆华丽的厢车里。车里宽敞,足以让两人对坐,中间还能摆下一张小茶几。
上面有花生米、酱牛肉等吃食,还有一壶酒,两盏酒杯。
陆成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满满的全是得意之色,仿佛刚刚做了一件流芳千古,造福社稷的大事。
“大事可成啊!”陆成繁一口抿掉杯中酒,痛快地长舒一口气,朗声道。
隋黎檀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世叔,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这十几日,两人在京师乔装奔走,见了不少人,钱富贵只是其中一位。
只是让隋黎檀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趟京师之行容易程度,收获之多,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陆成繁似乎看出隋黎檀心里话,自己给自己倒满一盏酒,笑呵呵地说道:“洗尘贤侄,你是不是不敢相信啊?”
隋黎檀脸色回转,淡淡一笑,“是的世叔。此次前来时,我还担心,你我叔侄都是通缉犯,这些人愿不愿意冒风险接见我们。连面都见不到,能谈出什么效果来?只是没有想到,十几天效果,硕果累累啊。”
陆成繁得意地仰首大笑,“此中关窍,妙不可言啊。让我慢慢说与贤侄听。”
他一口抿掉杯中酒后,摇头晃脑地说道:“这趟我来找的人,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要不有把柄捏在我的手里,不得不见;要不就是见利忘义之人,有好处可谈,亲娘都能卖了。还有些是自己觉得聪明的人,做什么事都要两边下注。”
“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败得是正弘老儿的事,成的就是我们的大事。”
隋黎檀忍不住问道:“世叔,这些首鼠两端的人,所说的话你也信?”
“哈哈,这些家伙,就算当着我的面歃血立誓,我也是当放了个屁。”
隋黎檀立即捕捉到陆成繁话里的含义,“世叔的意思是,只要京师人心浮乱就好了。”
“没错。我这次来见这些家伙,就是来动摇人心,先给这些家伙心里埋下种子,等到时机到来时,这些种子自然而然就发芽了。人心一旦长草,就会胡思乱想的。危急时刻,他们首先想到的是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名声啊,忠孝仁义,等他们想起时,都烂得差不多了。”
陆成繁的这番言论让隋黎檀脸上不自然地笑了笑,沉默不再说话。
他这有些反常的表现被陆成繁看在眼里,心里冷冷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陆成繁这次来京师,不仅仅是给人心里种草这么简单。比如拉拢收买钱富贵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步棋。这些行动,有让隋黎檀知道并参与进来。
还有没有让他知道的秘密行动。比如接触兵部尚书于广道。
是的,没有几个人知道,于广道曾经是陆成繁的好友,而且有一份天大的把柄落在他的手里。所以当于广道接到陆成繁悄悄送来的密信,相约见面时,犹豫了一整天,终于还是乔装打扮一番,在一处偏僻地方如约见面。
只要见了面,一切都好说。
陆成繁先是装模作样地询问起东南战事的战略部署。
于广道当即变了脸色,严词拒绝。陆成繁毫不客气地拿捏了他一番,让他意识到,一旦不从,现在就能身败名裂。
最后,于广道屈服了,把兵部知道的五省总督府制定的平贼战略计划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陆成繁还故意用纸和笔记了下来,完事后还让于广道检校一遍,看有没有记错的。
世人都是如此,在摇身一变之前,都是大义凛然,守身如玉。一旦被突破防线,下决心举白旗后,就是一溃千里,唯恐降得不够彻底。
于广道接过那份记录,仔细地过目了一遍,还煞有其事地更正了几处错事和记混的时间。用心之程度,像是生怕陆成繁一旦漏记或记错,会有损他言而有信的名声。
陆成繁心里冷笑了几声,把那份记录随意地折了折,藏进了袖子里。
于广道将其视若珍宝,仿佛把一生名誉和前途都押在上面,但陆成繁却丝毫不重视。待会离开后,回去隐蔽住所的路上,万一发生内急,他会毫不犹疑地用它做擦批股纸。
因为陆成繁知道,岑国璋如此奸猾的人,怎么可能把真正的战略部署上交给兵部。而今的朝廷,内阁阁老们才议过的事,不用一个时辰就能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兵部就不用说了,比四处透风,消息满天飞的香薰楼好不到那里去。
岑国璋要是那种迂腐愚忠之辈,怎么会创下这么大一番事业来。
“于兵部,我手底下有些生意,需要兵部堪合,不知老兄你能不能高抬贵手,赐下几份来。是空白的啊。”
当时于广道的脸变得刷白的,意识到这才是陆成繁找他的真正目的。
兵部堪合,非常神奇的东西。有它可以一路住驿站,不用掏一个铜板。有它,商旅一行可以挂上“军务采办”的旗号,免税免查。有它,两三千守备兵可以跨省调拨,还能从沿途府县获取粮草补给。
如果是太平时月,于广道可以大大方方地做番顺手人情。可现在如此敏感时期,兵部堪合能够发挥出意料不到的作用。尤其讨要它的人还是鼎鼎大名的反贼。
于广道思前想后,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陆成繁也不着急,就是静静地等到。足足半个时辰后,于广道最终还是屈服了。
想到这点,陆成繁嘴角的得意之色更浓,心里对隋黎檀的鄙视也更重。你都上了贼船,居然还想着下船?背着我找的那些人,都是朝廷“忠义之士”,你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
只是上船容易,下船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变黑的人,是洗不白的。聪明卓绝的大侄子,居然犯了糊涂。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对坐着,车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年轻的隋黎檀终究沉不住气,出声打破了眼前的景象。
“世叔,我们这番活动,会不会惊动内班司和都知监?”
陆成繁哈哈一笑,“贤侄放心,你我见得这些人,绝不会是内班司和都知监的人,也不会糊涂到向他们告首。只是这些人中,有没有军情局和保密局的人,老叔我就真的没把握了。”
隋黎檀眼睛猛然间瞪圆,岑国璋的人?他忍不住细细琢磨起陆成繁话里的话。
马车出了朝阳门,消失在茫茫原野之中,在它身后,是一座繁华喧闹的京师。随着日子逼近,显得更加热闹。
正弘帝的万寿节就要到了。有传闻,皇上要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正式册立皇七子荆王为太子。
提前半个月,京师里的大街小巷,华灯高挑,无数的红色宫灯在各家各户的屋檐上升起。只是官宦权贵人家兴高采烈,普通百姓家却在暗中骂骂咧咧。
自己掏钱给君父祝寿,虽然是做臣子的本分。可是对于扣着几个铜子过日子的大多数百姓们而言,却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开封就藩的寿王也来了。年前他就上奏,请求进京来为皇上祝寿。寿王在奏折里说自己年事已高,这两年身体日渐痹痛,不知道还能回几次京,见几次皇上的面。
情真意切,字字滴血,皇上感念与此,所以特恩旨准允寿王进京。
各藩司的贺礼也陆续送到京师,就连沦陷部分府县的江南藩司、浙江藩司和金陵留后府,都送来有贺礼。
如此看来,天下还是太平盛世,皇上还是中兴明君,些许瑕疵,可以视而不见。
万寿节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册立皇七子为太子的事情也如众人意料地发生了。
晚上是大宴全臣。在职的、致仕的、荣养的,凡是在京畿附近的,还能喘气能开口叫万岁的,统统被请来,安排在乾清门前的空地上,足足开了一百二十席。
空地上悬挂了足足一圈的大宫灯,把这里照得跟白昼一般。众人饮酒作诗,以表臣心。果真是个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在一片欢庆时,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从景延门冲了进来,向乾清门奔去,一路上撞翻了几处桌子,撞倒了十几人。
正在代表皇上这片臣子敬酒的孟和拦住了他,厉声问道,“什么事?如此惊慌!”
报信的内侍战战兢兢地答道:“夷船在津沽靠岸,放了好几万军下来。京畿水师溃败,津沽镇兵出战大败。津沽港区被夷兵纵火,化为白地。夷兵站稳后,已经整军向京师杀来。”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像是听到鬼叫一样,都吓得闭嘴。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六品,手里端着的酒杯,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的脆响,在寂静的乾清门空地上,就像是一声炸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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