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海坐在船舱里的椅子上,两肩松垂,含胸拔背,头顶如悬。这是几十年练出来的端坐功夫。
运河上的微波荡漾,晃得船只轻轻摇晃。他丝毫没受影响,双目微闭,心思空明,在想着这次进京的种种际遇。
在京师待了十几天,亲眼目睹后,发现朝堂里的明争暗斗,已经越来越明显激烈了。
沈首辅和洪次辅、覃阁老有来有往,似乎不分输赢。大家都在挖空了心思讨好皇上,争取到最大的筹码。
但陈如海看得出来,洪次辅和覃阁老联手隐隐占了上风。
皇上缺银子。覃阁老才干出色,能把大顺朝庞大又无比混乱的财政体系理顺,广开财源。只要银子源源不断地流进国库,他的圣眷就一直不会衰败。
皇上需要政局稳定。洪次辅燮理阴阳的本事不输给沈首辅,而且还写得一手的好青词,正好满足了皇上的第三个需求,好道。
两者联手,正好满足皇上当务之急的三大要求。
沈首辅还留在内阁,是皇上不愿意用力过猛,造成政局动荡。但陈如海知道,沈首辅早晚都要致仕让贤,只是缺一个契机而已。
相信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得明白,沈首辅也看得明白。
那一天他派人把自己请到府上,商谈一些事情,明显感受到一种秋风肃杀,英雄迟暮。
斗倒了沈首辅,接下来该洪次辅和覃阁老见真章了。但他对覃阁老并不看好。
这个人才干虽然有,但过于虚伪了。
是的,做官的谁不表面一套,暗地里一套?但做到覃北斗这样子的,确实有些过了。他买山盛公官服乌纱装样子的事情,已经在官场被传为笑话。
此前国库困窘,皇上提倡俭朴。覃北斗就装样子讨皇上欢心。现在国库充盈,皇上也不提那一茬了,覃北斗也不装了,那套五千两银子买来的官服乌纱,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实际上极尽奢侈,表面上非要装出清廉如水,最后装都不愿意装了。这摆明了告诉别人,我就是说一套做一套。这种人,谁愿意跟他做盟友?
相比之下,王门一脉就显得光明磊落。
杨瑾登门拜访时,正大光明地说了,御史翰林弹劾陈公,他们没有参与,但是也不会去阻止。
“陈公大才,名动天下,实乃我辈之楷模。何必屈尊去做道观宫宇监工,耗费才华。不如耕耘地方,造福百姓。”
这是杨瑾的原话,确确实实说在了陈如海的心坎里。
陈如海探花公出身,做过庶吉士、翰林学士,曾为兰台翘首,清贵领班。后来又放任地方,理政抚民,政绩斐然,自然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他还做不到像覃北斗那样,愿意放下身段,不择手段去讨好皇上,换取富贵。
在这点上,陈如海是十分敬佩昱明公的。才干和品德到了一种境界后,只能让人去仰视。你心怀不正,就算再厌恶他,也不敢与其正面抗争。
所以,虽然覃北斗是陈如海明面上在内阁里最大的臂助,但他和王门一样,其实并不想跟覃北斗走得太近,大家都是暂时互相合作。
陈如海也感觉得出,王门其实跟洪系在暗地里配合得更多些,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让他心烦的是两位皇子。
他曾经教过广安王和广顺王大半年,算是他俩的老师。离京前,分别投贴一一拜访。
广安王府一口就回绝,说他们王爷有事,暂且无法接见。
陈如海知道广安王这一年跟博翰公、典林公等清流词臣们打得火热。一边认为立储当立长,捞份拥立之功。另一边借助士林的名声,为自己造声势,各取所需。
自己跟覃开阳走得近,自然跟博瀚公那边走得远。
想必广安王不愿见自己,就是不想因为自己得罪那边。唉!可惜了!
广顺王倒是欣喜地接见了,但陈如海却看得出,十五岁的王爷不再心思单纯,他的话语间隐隐透出某些意思来,让他有些不安。
“爹爹,”陈绛珠在门外叫唤道。
“珠儿,什么事?”
“晚饭好了,请你出来用餐。”
“嗯,好,我就出来。”
陈如海操办完定亲宴后,接到皇上褒奖的旨意,以及内阁叫回江南继续做藩台的上谕,便带着女儿回江南。
虽然吴瑜伤心得死去活来,心痛儿子的吴怡夫妇也极力挽留陈绛珠。但陈如海说了,陈家还没有败落到无法从自家送女儿出阁的地步。
“珠儿,只是苦了你,要来回地奔波。”陈如海怜惜地说道。
“爹爹此言差矣,女儿不能因为一人的舒适安逸,就置陈家一门的名誉不顾。”陈绛珠通情达理地说道。
“哈哈,那就好。放心,等到你满了十八岁,为父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阁。真是想不通,我女儿才貌绝冠,为何偏偏看上吴瑜这个绣花大枕头。”
“爹爹。”陈绛珠娇羞地说道,随即又轻声地交代道:“爹爹,六姐儿在餐厅里等着,可不要胡乱说。”
“爹爹知道。”
是的,在老太太和昌国公的安排下,说是怕绛珠一个人回江南寂寞,特意安排六姐儿陪着一起南下,并在江南好好住上一段时间。
其实真正用意,陈如海心知肚明。
“姑父大人。”见到陈如海进来了,吴念秋连忙起身。
“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三人坐下后,陈如海笑吟吟地说道:“现在进了邳州地界,属于江淮。这里穷山恶水,没有历城的大明湖,也没有泰安的泰山景。要等到过了淮安城,下了高邮,才算进入江南。六姐儿,你是第一次下江南吧。”
“是的姑老爷。”
“到时就可以好好看一看。江都、金陵、锡山、苏南,叫珠儿陪你到处看看。”
陈绛珠这时拉着六姐儿说道:“妹妹,到时候我们撒开了玩,想去哪里就去那里,那里好玩就多住些日子。情致来了就写几首诗词,寄回京里去,馋死姐姐妹妹们。”
“好啊。”两女咯咯地都笑了。
“咚—咚”几声巨响远远传来,让三人脸色大变。
紧接着传来密集的爆仗声,虽然听声音觉得隔着远,但是这不同寻常的动静都让三人吃惊不已。尤其是没见识过这种场景的陈绛珠和吴念秋,脸色惨白。
“莫慌!这里是岑益之的地盘,应该是他在带兵剿灭乱贼。”陈如海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阿福,出去看看。”
炮声和枪声一直响个不停,也一直在远处回响着,丝毫没有靠近的意思。听了一会,陈绛珠和吴念秋也习惯了,不觉得有多害怕。
“我进京的时候,岑益之带着兵把乱贼剿灭得七七八八。这回,我们遇到的可能是收尾吧。”
陈如海一边吃着饭,一边用言语安慰着陈绛珠和吴念秋。
“爹爹,岑益之还会打仗?”陈绛珠好奇地问道。
“珠儿,你这话说的。以前他打胜仗,很多人还以为是运气好,或者有昱明公在身后指点。现在几场胜仗打下来,连五军都督府的宿将都佩服。大家都说,他打仗的本事,应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点,昱明公都亲口承认。”
“真是想不到。”陈绛珠悠悠地说道。
“岑益之,听着耳熟啊。”吴念秋在一边说道。
“六妹,你忘记了?当年他还在京师里读国子监,公府几位姐姐妹妹时常请他的夫人过来聚会,他也陪着来。常常自嘲说,他府上的才华,三位夫人已经分瓜了九分九,他只占剩下的一丝,所以只能干些粗使的活。”
“对,对!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还小,有两次是三姐和四姐带着我参加的。我记得他那三位夫人,真是才貌双全,神仙一般的人物。当时瑜哥哥还说三朵鲜花插在一坨牛粪上了。”
吴念秋和陈绛珠咯咯地笑成了一团。
突然间,阿福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在门口哆嗦地禀告道:“老爷,有人过来,上百人,带着家伙。”
“是谁?”
阿福哭丧着脸说:“不知道啊,那边气势汹汹的,小的们根本不敢靠近。”
正说着,听到岸边上有人叫马嘶的声音,还有人在高呼着:“动作快些!都围起来。你们,还有你们,动作麻利些!耽误事老子一鞭子抽死你们!”
陈如海脸色也发白,还在那里强自镇静,安慰道:“有岑益之,没有人敢猖狂到运河上来捣乱。”
话刚落音,听到阿福在门口惊慌失措地叫道:“老爷,老爷,他们冲上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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