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离开了吊脚楼,年轻的游侠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他如今熊熊燃烧在心头的复仇怒火。
不过至少这股怒火已经找对了方向。
钟氏三雄也向吊脚楼的主人辞别,他们三兄弟只是听闻天龙门要与苗人凤为难,一时义愤赶来助拳。如今苗人凤大敌已去,伤势稳定,他们自然也不便再在这里逗留。
但是客人走了一批,还有一批,比如不请自来的魏野一行人,便仍旧守在苗人凤身边。
有程灵素这位毒手药王关门弟子巧手医治,魏野这里各类疗伤灵药又从来不缺,苗人凤颈上刀伤愈合得倒极快。
然而这位素来沉静少言的剑术大家,如今却要应付一位口若悬河、好生聒噪的说客。
平心而论,苗人凤这样正直又敦厚的大侠,实在是好糊弄、好欺负的人。田归农勾搭了他的妻子南兰,这种绿帽上头的大丑事,苗人凤都可以强忍下来,带着女儿隐姓埋名在湖南隐居。田归农自知武艺不比他高明,为绝后患,也不止一次二次带队上門厮杀。
这样的事情,换了旁人,说不得早就杀上天龙门,让天龙门田家从此满门绝户、江湖除名。但是苗人凤却是顾念那给自己戴绿帽的前妻南兰,丝毫没有复仇的打算,甚至这一回他差点就被田归农弄成个真瞎子,也依然没有问罪田归农的意思。
不过想来也是,当年商剑鸣不服苗家剑出了他这样一个江湖顶尖高手,找上浙东苗家庄,将苗人凤亲弟、亲妹与弟媳全部害死。如此血海深仇,苗人凤也居然忍了四年,还是胡一刀这个初识的朋友看不过眼,替他报仇雪恨才罢。
魏野起初只是想替胡斐了结这场祖辈恩怨,然而如今亲身见了苗人凤,才发觉这位苗大侠除了武学一道外,做人这上面,说迂腐都有些过分美化的嫌疑。让胡斐一辈子就和这么个迂执之人绑定一辈子,还非要再来一次胡苗比武?
这和认一段木头神像作仇人和有什么区别?就是复仇成功,砍一段木头也丝毫不能感觉到大仇得报的快慰与甘美,反倒成全了苗人凤那迂执而来的侠名,更让人多出无数的心理负担来。
比起苗人凤这位道德君子,田归农和石万嗔之流,真可谓是假一赔十、纯粹的恶毒小人,反倒算得上是复仇飨宴上最合格的祭品。
不过对魏野而言,这些事情总归还是要胡斐自己承担起来,魏野可没有胡一刀那样越俎代庖的雅好。
不过比起胡斐这段家仇,倒是苗人凤这个认死理的性子更让魏野觉得难对付些——
苗人凤如今已然双目复明,他虽然深感魏野出手相救之德,尽力将苗家剑诸般高深剑意相授,然而魏野一提到旁的事,他却只有叹气,只是认了死理,要自己亲自去找到毒手神枭石万嗔,方才能真正替胡一刀夫妻报仇雪恨。
魏野自认不算是个嘴笨的,但是遇到苗人凤这样一位脑筋如花岗岩的大侠,他也只能摇头。
这么一拖便是半个多月,魏野除了剑术上颇见进益,旁的计划几乎全都被油盐不进的苗人凤给拖累得胎死腹中。
偏偏苗人凤还丝毫没有一丝“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矜傲之气,待魏野这位道海宗源之主更是周道热情,实在是淳淳有君子风度,更和他认死理的脾性完美契合一处,让魏野不知道说什么好。
特别是苗人凤听说那日离开的胡斐便是胡一刀的后人,当下更是大觉快慰,亲自将胡一刀当年传授的胡家刀法独门秘诀手书一份,千拜托万央求,请魏野这个做义兄的转交给胡斐。
魏野虽然不至于偷看这种东西,但是依着这半月来与苗人凤打交道的性子,总觉得这位老实又固执过头的大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说。
果不其然,午饭后,苗人凤又邀魏野讲论剑术,然而他演示剑法的时候,却是反过来复过去,只在施展苗家剑法的“提撩剑白鹤晾翅”这一招。
魏野自然清楚,苗人凤的苗家剑法千招反复,几无破绽,唯独这“提撩剑白鹤晾翅”一式,因为少年练剑时被虱子咬过,竟成了习惯,每到这一式之时便要将后背一耸,成了他唯一的一处破绽。
这等破绽,换了别人都恨不得无人知道才肯安心,苗人凤却是巴不得胡斐越早知道,越早来报仇的好。
对苗人凤这种急着送死的心态,魏野只是装看不见,倒把苗人凤弄得有些着急,将提撩剑白鹤晾翅一式对着魏野反复演练了数十遍不止。
眼看着端午已过,魏野也实在不好在苗人凤府上再耽搁下去,只能拿了那一封胡家刀法秘诀走路。
苗人凤自然是巴不得胡斐早日练成胡一刀当年那等武艺,好早些来找自己寻仇,很是欢喜地将魏野一行人送出几十里地去。沿途上,苗人凤还向着魏野这个胡斐义兄询问些胡斐这些年的景况,一时感慨不已,一时又替胡一刀夫妻欢喜,感叹胡家后继有人。
魏野却是没有苗人凤这般心态,端坐紫云降真车上,魏野想了一想,最后还是说道:“苗大侠,当年胡一刀大侠之死终究事隔多年。虽然种种疑点都指向田归农与石万嗔,不过田归农乃是一派掌门,红口白牙指认他为害死胡一刀大侠,只怕没有真凭实据,无法服人,毒手神枭石万嗔更是行踪隐秘,等闲找不到此人。苗大侠大概也是因为这点顾虑,不肯轻易向田归农兴师问罪吧?”
苗人凤听了魏野这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魏野点头道:“不过魏某既然是胡兄弟的义兄,此事自然要过问到底。苗大侠,若是给魏某查到田归农、石万嗔毒害胡一刀大侠的真凭实据,自然要在天下群雄面前昭示真相。若有那一日,魏某必然遣人前来邀请苗大侠共襄其事,请苗大侠务必应邀,卖魏某这个面子。”
苗人凤听罢,郑重点头道:“若是魏掌门果然查到当年之事真相,苗人凤当仁不让,必定要将谋害胡大侠的奸贼诛除,告慰胡大侠夫妻灵前。”
魏野听了苗人凤这般说,也只是微微颌首,拱手道一声:“既然如此,苗大侠且请留步,我等告辞了。”
说罢,魏野一拍扶手,李大熊嗷然一吼,随即拉动紫云降真车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
………
乾隆朝的太平年月,虽然从北到南,几乎没有一处府县不曾遭过灾,水旱蝗瘟是变着花样地来。
但是总有那么几处城市享有了豁免权,而显得分外可爱些。
被盐商们的奢靡花销而成全的扬州不用说了,这个十八世纪华夏大地上最繁华的运河都市,养育了最多的市民人口,涌现出了清代人数最多的音乐家、戏剧家、美食家、园林建筑家与文人书画家。所谓扬州八怪,不过是这场广陵醉梦中一个侧面的剪影而已。
而京师,固然是数百年被皇家、宗室、勋贵、京官们撑起来的一座大都会,但是民间的享受也不算差了。
端阳未过,十三陵的樱桃先抢着登了盘。但论香气,樱桃还要逊色怀来的虎拉车,紫红透亮的一盘虎拉车,放在屋里不多时便散出满室甘香,软熟的虎拉车入口绵软沙甜,自有一股不同于樱桃与杏子的甘美。
虽然富贵人家是不稀罕吃它的,但是每年只守着几斗老米、发黑陈银子过活的旗丁人家,这样卖不出高价的便宜果子便是夏日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等到花红、朱李、玉皇李都渐渐退场的时候,便该着庞各庄的西瓜与平谷的肥桃争一争夏日里的排名,不但水果们在竞争,便是推车的小贩们也是在较劲啊。
走过卖瓜的摊子上,便听得卖瓜的汉子这样吆喝:“块又大,瓤又高咧,月饼的馅儿来,一个大钱来,管打破的西瓜,亚赛过通州的小凉船来!”
卖桃儿的自然也不肯落后,不比卖瓜的吆喝起来那股脆生劲儿,他们吆喝起来就像是顶好的戏子在唱:“渴了水的来喂,蜜桃来喂,一汪水的大蜜桃酸来肉还又换来,玛瑙红的蜜桃来哎,个儿大,汁儿多,错认的蜜蜂来搭窝!”
卖酸梅汤的与照顾旗人的冰镇奶酪铺子,自然也不甘落后,只是他们多半是有着自己门面的,吆喝起来反倒要拘谨一些。
“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您就闹碗尝一尝,酸梅的汤儿来唉,另一个味儿呀。”
“冰镇的凌啊,雪花的酪,红梅的点儿啊,您请来尝一尝哪。”
这样的天气里虽然暑热,不过京官们享受着地方上送来的冰敬,书房里自然已经摆上了大块的冰。
就算是没有冰敬的普通人,也可以尝一尝冰碗——一碗冰窖里现起出的冰,上面盖着还挂露珠的嫩荷叶,将菱角、鲜藕、嫩杏仁排布起来,尝一口,只觉得暑热全消。
除了冰碗,还有小的香瓜,这种香气扑鼻的小瓜没有西瓜那样多汁,但是银白色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却是夏天里京城宴会上少不得的衬果。
哪怕是不大会吟诗的旗人,当面前放上一碟摆盘精致的羊角蜜,也会自觉多出几分诗意来的。
夏季里,京城衙门里点卯也不怎样严格,不论是翰林院的编修还是六部的堂官,都有了更多的闲暇。虽然圆明园不是他们可以等闲出入的福地,可是京城里仍然有的让他们消暑的地方。
天气热的时候,在教习家戏班子有名的大人府上听几出戏,这个时候,雅部昆腔已经不大流行了,花部的热闹戏反而更衬这个炎炎夏日。
小倌们的脸上不时沾上几点香汗,便叫看戏的老夫子们心里头渐渐像是有猫抓一样,便是喝几盅酸梅汤也不见得消停下去,反倒会讨一壶菊花茶来喝。主家与客人,便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暧昧默契。
也有好静的人,便到潭柘寺、卧佛寺去,和当家的老和尚扯一扯禅门的公案,再享用一桌做得极精细又质朴的素斋。
只是最近传出些消息,京城几家有名寺院里做斋菜的厨子,其实都是用鸡汤在调味。这个消息,多少让几处有名的大丛林香火稍微冷清了一点。
当京城人最喜欢的牛乳葡萄开始出现在酒楼的雅间上,书斋的果盘里,便有久客京师的京官开始抒发故乡莼鲈之思,顺道为这南方少见的佳果写几笔竹枝词。
而随着牛乳葡萄的出现,人们也就明白,秋日将近,将要预备八月节,也要将箱子底下收藏起来的夹袍拿出来晒一晒了。
而卖酸枣糕的小贩,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在京城里多了起来:“吆喝的好,听我从头说根苗:不是容易上京城走这一遭,高山古洞深涧沟壕,老虎打盹狼睡觉。我上了树摇两摇,摇落了酸枣在地下用担子来挑。回家转,把皮剥,磨成面,罗儿打,兑了糖,做成糕。姑娘们吃了做针线,阿哥们吃了读书高,老爷吃了增福寿,老太太吃了不毛腰。瞎子吃了睁开眼,聋子吃了听见了。哑巴吃了会说话,秃子吃了还长毛。酸酸甜甜还去暑气,赛过牛乳甜葡萄,这是健脾开胃的酸枣糕!”
仙术士坐在紫云降真车上,恰好听见崇文门外,这一连串的叫卖声。微微一笑,随即向着一个随侍弟子点了点头道:“前面便是崇文门了,你们先将福康安的帖子取了来,给他们看看清楚。这崇文门税务一向是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和珅管着,这位和中堂可是个有名的要钱不要脸的狠角色,他麾下的税官更是有名的糠里榨油的辣手,可不要叫这帮认钱不认人的东西将我道海宗源看得轻了,也当成什么肥羊上来刮油才是。”
道海宗源的队伍,也恰在这个时候进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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