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信息的偏差错漏,加之宛城被围,很多事传出来时暧昧不明,连称帝者是谁都没搞清楚。这就导致朝廷想当然以为,在南阳称帝复汉之人是在蔡阳举兵的刘伯升,而非事先根本无人知晓的小透明刘玄。
刘伯升就这样在新室的脑补中,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汉家皇帝。
因这完全能够理解的误会,王莽遂遣人加大了对刘伯升的缉赏:凡杀死刘縯者,奖励食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并赐上公之位,较之先前,整整涨了十倍!
同时,王莽还下令在京师官署侧堂及关中乡亭的门墙壁上,一律画刘縯图像,奇丑无比,画成了猪腰子脸,面上遍布大痣瘤子,每天令士卒射之。虽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可以画个圈圈厌胜诅咒他啊。
于是就出现了关中各县广贴刘伯升画像布告的奇景,有乡鄙老农去乡市赶集,原本他们对外界的事所知不多,再过三个月都不一定知晓南阳之变,看了布告,又问旁人,立刻便得知大汉已然复兴。
“好事啊!”
日子越来越难过,厌新复汉的思潮,以关中尤甚。十多年前,不少人生出了“换个姓当皇帝一切都能好起来”的念头,如今则变成了“还不如不换”!
既然如此,那就再换回来试试呗。
而让皇帝如此忌惮的刘伯升,也被民众脑补成身高丈余,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和汉高皇帝长得一模一样,所率汉兵十万,人人身穿素白盔甲,给孝平皇帝戴着孝……
这一幕看在有识之士,国师公刘歆的亲信隗嚣眼中,隗季孟遂忍不住摇头:“这不是替叛首做宣扬之事么?”
看来他们隗家,也得早作打算了,据隗嚣所知,国师公亦不会坐等新室彻底崩塌,为王莽殉葬。
不止如此,五威司命还去定安馆讨要刘伯升的“弟妇”阴丽华,欲与阴氏其余人一并加重惩处,却被黄皇室主出面怼了回来。
王嬿救下此女,既有身为汉家末代皇后对复汉志士家眷的同情,亦有她对未来的计较。阴丽华已经是定安馆的人,她不允许,休想带走,就大门紧闭,量五威司命也不敢强闯。
既然暂时没法拿活人撒气,那气就出到了死人头上,二月中旬时,位于渭北的阳陵德阳宫就遭了殃。
德阳宫名为宫,实际上是汉景帝的庙宇,经过元、哀两代对宗庙制度的改革,郡国的汉景庙几度废弃又恢复。直到王莽上位后,将这些每年耗费几万万钱的前朝香火一并废除。
但位于帝陵前的主庙尚在,只是已久未血食,剩几个年迈的汉宫老人看管,望着德阳宫中生长百余载的郁郁大栗,怀念前朝时光。
这一日,汉景庙却格外热闹,从北军开来了许多虎贲武士,气势汹汹进入德阳宫内,他们手持武器四面胡乱掷击,将牌位打翻在地,用斧子砍坏户牖,用桃木汤浇洒屋角,又以沾了赭土的鞭子抽打墙壁,仿佛在与鬼魂斗智斗勇。
王莽破汉家四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就曾毁汉武、汉宣之庙来安葬子孙。他今日之所以盯上了存在感不高的景庙,却是因为追溯谱系,发现舂陵刘伯升一系,出自长沙定王之后,而长沙定王又是汉景帝的儿子——中山靖王也是哦。
汉景庙就这么平地躺枪,遭此无妄之灾,破坏殆尽后,王莽还使轻车较尉宿于其中,以凶煞之气压那“王气”。
“皇帝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莽真有点气急败坏之意。
原本,东赤眉、南绿林,究竟谁对朝廷更有威胁,应该先解决哪边,尚在争论中——同时打赢两场仗的战略,随着更始将军覆亡、严尤困守宛城,已彻底失败,总有个先后。
而王莽现在知道,大司空、虎牙大将军王邑那尚在征召中的“百万大军”,该先打哪边了!
“当然是绿林!”
在征兵之余,王莽也广招天下通晓兵法者,有的号称传淮阴侯兵法,有的是继承广武君兵法,甚至还有自诩孙子的曾曾孙子,王莽将他们统统提拔为参军,共得六十三人。
而近来备受王莽信赖的直道公、卫将军王涉也给王莽举荐了一个大将之才。
“王老司徒年迈暮气,守成足矣,进取却不够,常安至洛阳不到千里,大司徒竟走了整整两个月,只怕难以胜任南征副将之职。陛下何不任命一位锐意进取的年轻将军,作为大司空佐贰呢?”
年轻一辈的将军?王莽茫然抬起头,若还有人可用,他又何必将只会夸夸其谈的国将哀章都派到前线呢?一度寄予厚望的波水大将军窦融,也输了,如今也跑到颍川去,白瞎了第五伦当初如此推崇此人。
“卿指的是?”
王涉垂下眼睛,虽然在家臣、方士西门君惠指点下练过好几遍,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心虚。
“正是刚刚击破赤眉十万大军的第五伦!”
……
按照辈分,王涉是王莽的堂侄儿。
他的家族极受皇帝宠爱,毕竟当年王涉的父亲,大汉曲阳侯王根,在成帝时作为大司马骁骑将军辅政,正是在王根任上,确定了王莽作为家族的下一代话事人,才让他攀上巅峰,初尝权力滋味。
投桃报李,王莽做皇帝后,也给王涉升了官爵,位列“四将”,充任宿卫,出入宫室,又从曲阳侯,变成了直道公。
但这位直道公的心思却一点不直,反而东曲西绕,眼下他便在王路堂内,阐述起应该重用第五伦的理由来。
“前队之祸患,实则发端于冀州魏成。”
“陛下可还记得前年谋逆的魏成大尹李焉?”
哪能不记得?王涉提到了那个李焉鼓捣出来的谶纬:“汉家当复兴,李者徵,徵,火也,当为汉辅。”
“又有衍文称’荆楚当兴‘。”
“那宛城李氏正是听到了来自魏成的谶纬,这才心生歹念,勾结舂陵刘伯升作乱,终有今日之变啊!”
王涉知道,皇帝对这那些不利于新室的传言,表面上不在乎,实则极其在意。早在去年,皇帝听闻谶言荆楚当兴,李氏为辅,迷信其说,特地挑了两个李姓的大臣作为荆州牧、扬州牧,想表明这传言是利于新朝的,却没什么卵用。
卫将军把一南一北两件事一点点联系在了一块:“而以雷霆之势扫平李焉叛党者谁?第五伦是也!”
“陛下派遣亭卒射刘伯升画像,又令虎贲毁掉汉景庙,可臣门下方士算过了,真正能厌胜这伪谶之人,恰恰是第五伦。”
“而陛下又赐第五伯鱼号为‘平赤大将军’,南方叛逆亦举徵火赤帜,冥冥中自有定数,第五伦正是皇天太一上帝为陛下准好的平叛利器!”
王涉素知王莽迷信谶纬,故而先以神秘主义说之,在此之后才讲起军争上的理由:“更何况第五伦乃是严伯石之徒,得知其师被困于宛城,一定期冀前去营救,加上他精通兵法,能胜赤眉,绿林又岂在话下?”
被王涉如此强行联系后,听上去还真有点道理,但王莽还是犹豫:“但予才刚刚任命第五伦为兖州牧,若调他南下,兖州怎么办?赤眉一共有三支,如今虽去一迟昭平,尚有樊崇、董宪二贼,彼辈若是向西侵犯河防,若无伯鱼,元城谁来守?”
新都已经被绿林给捏爆,元城的老家祖坟可事关本朝气运,绝对不能再出事。
别人对魏成不了解,王涉则不然,他的门客西门君惠乃是邺城西门氏子弟,去年第五伦还没强大到管控全郡,令豪强俯首帖耳时,西门老儿没少与他通洽,故而魏成虚实王涉一清二楚。
“陛下无须担忧河防,第五伦能胜赤眉,多赖其妇翁马援,马援骁勇能战,屡立奇功,故陛下将其擢拔为魏成大尹。又有故济平连率耿艾之子,马、耿协力,加上春后冰融,贼人无舟船之利,如何能渡。足以保元城不失,至于兖州……”
王涉长拜,小心翼翼地说道:“臣说一句实话,除却治亭与陈留尚在朝廷手中,兖州其余诸郡,已是流寇遍野,赤地千里,第五伦以区区数千兵力,恐怕也难以挽回。反正赤眉贼多是无知之辈,没有旗鼓号令,虽能危害郡县,却只是跳梁之寇,以抢掠流寇为乐,成不了大事,且让太师、大司徒守好陈留,足以确保成皋以西不失。”
“赤眉于新室,不过是肘腋之患,再闹腾也在青徐兖州作祟;而绿林,则是心腹之疾,口口声声要复汉,这是不打到常安来不罢休啊!南阳迫近中原,一旦彼辈攻下宛城,则能北上威胁洛阳,到时候只怕函谷以东,皆非新室所有!更可怕的是,彼辈甚至会复用汉高故策,西行叩武关!我朝万不可犯下秦时章邯、王离与项籍会战于河北,而使刘邦轻易入关之错!”
王莽沉吟良久后,问起王涉后一步的建议:“那依卿之策,是让第五伦将魏地之兵,直接南下前队?”
“不,是将其召回关中。”这一点很关键,亦是王涉们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
“诚如陛下所忧,魏地东防盗寇,又是冀州、河内、并州门户,当地兵卒万万动不得,倒不如让第五伦回关中来募兵。”
“陛下虽令关西郡县征兵,但速度太慢,各地愚民皆不愿子弟从军,或遁逃于山林,或聚众而为盗贼。”
“但宛城军情如火,只怕等不得集齐四十万大军一同出征,倒不如使大司空得三十余万前军,挥师至洛阳,先行南下,而第五伦将其后军数万,走武关道直趋前队,届时一并会战于宛,征伐剿绝黠贼!”
他提到了一件王莽不太了解的事:“臣听闻,第五伦在魏地,多是募流民入伍,以流民击流寇,常常得胜。如今关东大灾,流民入关者十数万人,陛下仁慈,召令养赡官立粥棚禀食之。此辈于朝廷是累赘,可若能召其青壮入伍,为国效力,岂不是一举两得?”
“此事非第五伦不可!”
从谶纬到军争,再到大势,王涉能说的都说了,理由颇为充分,但王莽仍在迟疑,只道:“且容予思量。”
“诺!”
王涉再拜告辞,出了王路堂后,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皇帝如今已经是急了,他们才敢乘机提议,应该不会被发觉吧?
等王涉回到府邸后,在密室中召见了他的宾客西门君惠。
“可以派人去市坊里,与国师公的人交接了。”
“就说,陛下对召第五伦回朝的提议,已经意有所动!”
随着“南阳天子”宣布登基复汉的消息传来,急的不止是王莽,他们,那些不愿随覆舟一同殉命的人,也急了。
“大善!”
西门君惠抬起头,笑道:“一旦能征善战的第五伯鱼进京,卫将军与国师所谋大事,便能施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