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行辉穿着刚下飞机的休闲装束,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在这个领域所代表的权威与专业性。
“可以这样认为,这也是当年困扰我们治疗团队最大的问题之一。医疗组是警方根据破案需求请求学校配合医院组建的,我们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动机对他作出任何不利的导向,可他却强烈排斥我们每一位医生。由于当年我负责他的心理干预,以他的角度认为我是“入侵者”,这也逐渐衍变为他非常抗拒我。”
说到这里,宋行辉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刚才确实很令我意外,他竟然在情绪不受控制的激惹下本能的寻求你的庇护。你获取了他的信任,这很难得。”
宋行辉的合理解释加上易谦之前已经把当年医疗团队成员的背景调查清楚,江湛心中的疑虑暂且打消。
“既然他这么抵触您,为什么又会在三个月内,三次特地前往医院预约您的诊疗?”
“这不难解释。我们说在PDTS的临床表现上,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持续性回避。具体表现为患者会拒绝、避免回忆或者唤起任何有关创伤事件的记忆。”
“从时间上来看,他第一次来找我是三个月前,后两次则集中在最近一周内。这说明在此期间他不止一次受到了与当年应激源有关的刺激,病情开始反复甚至加重。他在尚且清醒时可以自主决定寻求医生的帮助,但随后他不可控制的陷入过去的痛苦回溯,大脑的自保意识占据上风,我作为曾经尝试“打开盒子”的人,自然被他认定为危险,予以远离。”
多次受到相似应激源刺激的原因还需调查暂且不谈,江湛在宋行辉一大段的专业分析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奇怪的用词。
“什么叫做,他无法‘自主决定’决定是否寻求您的帮助?”
宋行辉点头确认:“意思就是在“病发”时,选择权并不再他手上。”
“我刚才提过了,一旦遭受的创伤超出承载,大脑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动激发自保机制,致使患者会选择性的遗忘创伤情境,这一点季秋寒身上的表现更加强烈。他被解救出来后,他的大脑不仅让他“看不见了”,甚至还封锁了他在那个房间里,全部的三十三天记忆。”
案现场的部分照片仍然保存在当年的病例册中,狭窄浑浊的下水道里堵塞满了冲刷不尽的毛发碎肉与断骨,浓重而压抑的血腥味并没有随着多年过去而褪散丝毫,无可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被关在那个乡下平房的三十三天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噩梦。
江湛阖眸片刻,再睁开时,眼中涌动着难抑的狠戾。
“所以呢,选择权到底在谁手上?宋教授,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切实有效的治疗方案!”
宋行辉手下也翻阅到那些照片,在当年在治疗季秋寒时,他们需要不断的分析创伤情境从而进行有针对性的深度干预与脱敏治疗,团队中其中一个女孩就因为无法面对过于残忍的现场照片,接连噩梦了半个多月,最后无奈请求导师退出了团队。
宋行辉的脑海里突然再次闪过季秋寒小时候的模样。
那是一年之后,多次心理疏导终于开始有了显著成效,一年里近乎失语的男孩渐渐开始尝试与人交流,宋行辉他们也发现,只要小心避免再次让季秋寒再陷入创伤情景回溯,他就会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我的建议是,保守治疗。放弃强制心理干预与创伤脱敏,继续让他‘遗忘’下去,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因为现在没有人可以打开那个“盒子”。”
见江湛蹙眉,宋行辉问:“江先生应该知道在案中的三十六个死者里,其中一个是他的姐姐季夏吧?”
一提及这个名字,江湛的脸色瞬间一凛,他知道季夏对季秋寒的重要。
“他的病因与季夏有关?”
“只能说有相应的联系。”与。熙。彖。对。读。嘉。
宋行辉翻出当时他的记录手稿:“在对季秋寒进行催眠治疗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那段记忆的封锁程度远远超出预期。甚至以他本人的权限也无法打开,我们在最初一度认为这是孩子遭受巨大创伤过后,分裂出来的另一个用来自我保卫的人格,可后来发现并不是。”
“在季秋寒的脑海中,充当保卫者角色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姐姐,季夏。”
宋行辉将手里的钢笔放置到茶杯前。
“换个形象一点的比喻来讲,季秋寒脑海里的那段记忆是一个危险的黑匣子,它的捍卫者是季夏,而在他的意识里,季夏的命令等级高于他自身。所以那段记忆被封锁后,他自己也无权打开,作为医生的我们更不行,唯一的钥匙在季夏手里,而季夏在当年的案中已经死了。”
江湛的目光落在那支黑色钢笔上,宋行辉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钥匙消亡,这段核心记忆完全可以永远被封锁。我们都无从得知在那三十三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采取强制的心理干预与暴露脱敏的积极治疗,一旦导致核心记忆被触发,后果将无法预估。”
江湛凝眸沉息,道:“宋教授的意思是,彻底治愈根本做不到?”
“不是做不到,是风险太大。”
宋行辉抛出了一个无可回避的问题。
“或许江先生认为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很严重了,但我只能说,他如今产生的这些创伤情景回溯都是不完全的。碎片足以如此,你认为他可以承受暴露治疗过程中带来的全部记忆唤醒么?”
送走宋行辉之后,江湛回到卧室,宋行辉的治疗方案让他第一次觉得束手无策。
而季秋寒正安静的坐在露台的藤椅上,他愈发削瘦的肩膀上披了一件薄羊绒毯,佣人放在他面前的温补汤盅凉透了也一口未动。他听见江湛的脚步声,目光才从外面收回来。
就好像在整个房间里,围绕照看他的高级医护无数,但他认为能给予他绝对安全的人,只有江湛一个。
“你取得了他的信任,这很难得。”
“他表现出强烈抗拒治疗的倾向,实际上是拒绝核心记忆被唤醒,那段记忆超出他的承载力,这也是大脑出于保护而采取的自保策略。”
宋行辉的话突然响在脑海,江湛看着季秋寒望向他的目光,好像突然从中读懂了什么。
他急切地上前。
“你很害怕,所以想要我…,向你承诺什么对不对?”
“你知道我说的话一定会做到,我从来不骗你。”
江湛蹲下来,覆着剥茧的手掌握上季秋寒冰凉的手,他放柔了声音:
“现在,我向你保证,没有任何人能在你不同意的情况下干预你,没有任何人能强迫你回忆,所有你不想记起的过去我们就把它永远忘掉,你抗拒的事我会帮你清理干净。”
“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答应你…”
季秋寒依旧不说话,可江湛却分明看见季秋寒眼神中波澜的触动。
江湛一字一句地向他承诺:
“相信我,宝贝,你永远是安全的。”
露台外,浓墨重彩般泼红的香枫树上,摇摇欲坠的红叶被深秋吹往萧瑟深处。
季秋寒的眼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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