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遗爱跪得笔直,目视前方,一声不吭,对母亲的责骂,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长久以来的偏见,房遗爱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语言暴力。
卢氏的责骂声不绝于耳,房遗爱却在想别的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似乎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母亲喜欢的孩子是大哥,房遗直,房遗爱的心里也非常清楚。其实他和大哥只差了两岁,他从小长得就比同龄人壮,外貌上看不出俩人有什么差别。但是偏心这回事,是没办法的,他自已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不着母亲待见。
小时候,家里请了先生。兄弟俩一起上课,房遗爱其实并不笨,一样背书,房遗爱不说比大哥快,但也能背下来。只是他不善于表达,就算背下来了,他也不会像大哥房遗直一样,去父亲母亲面前显摆。八岁那年,有一次大哥在母亲面前背《孝经》,母亲感动得流眼泪,小房遗爱说自己也会背。却遭到了母亲的冷眼斥责,你会背,为什么刚才不背?见你大哥背了,你才背,可见你是个没有孝心,哗众取宠的孩子!
从那之后,房遗爱再也没背过了。就算背下来了,他也装作不会。
十岁以后,进入青春期。房遗爱的个子猛窜了起来,长得膀大腰圆,成为了长安城“官二代”圈子里的头号打手。单打独斗,不下黑手的状态下,就算是程家兄弟,也不是他的对手。卢氏因此更看不上他了,认为房遗爱是彻底没救了,书读不好,还打架斗殴,以后保不齐得成为一个武夫。
武夫?
在范阳卢氏出身的女人眼中,与禽兽无异。武夫能成什么大事?自古以来,哪有武夫坐天下?武夫是能打天下,但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治理天下之人,都是文臣。
卢氏对房遗爱越发的失望,常常出言苛责,甚至讥讽。经常拿长子房遗直举例,衬托房遗爱是多么不足。
或许是爱子心切,想让儿子幡然悔悟。但卢氏的做法,显然错了,至少对于房遗爱来说,是不奏效的。自从卢氏拿房遗直来贬低他开始,房遗爱就再也没看过书。你不是说我是个武夫么?那我就做个武夫好了!
青春期的叛逆,让房遗爱越发走向了母亲卢氏的对立面。但他心底仍然是个孝子,母亲可以看不起他,可以歧视,贬损他,但他绝对不会对母亲有任何微词。
他习惯了不说话,不辩解。你喜欢骂,你骂,我不说话,不出声,你总有骂累了的时候。
今日也是如此,卢氏打了一阵,骂了一阵,终于累了,在侍女的搀扶下回房休息了。让房遗爱跪到次日辰时,她醒了会来检查。
房遗爱没有吭声,跪得更直了。
今天的一顿打,对于秦怀道来说,或许已经达到了体力的极限,但对他来说,却不算什么事儿。再来一遍,他也顶得住。
房玄龄躲在廊下,瞅着妻子走远了,才又悄悄溜回来。
房遗爱听到了脚步声,知道是父亲来了,却没有动弹。他知道,父亲虽然是名满天下的左相,却当不了家。他不指望,也知道指望不上。
“唉……”
房玄龄把祠堂的门关上,叹了口气,也捡了个蒲团,跪在了房遗爱身边。房遗爱看了看父亲,嚅嗫了一下,道:“爹,你也被娘罚跪了?”
“……”房玄龄脸都绿了,怒道:“混账,说什么呢?我就算再怕你娘,我也不至于被她罚跪啊?我是你爹!”
“哦。”房遗爱不说话了,再次目视前方。这样子好像在说,爹你别解释了,我信了。
房玄龄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但想到孩子刚被母亲暴力一顿,自己再骂,也太过分了些,压下火气,开口道:“你比你大哥晚生了两年,没法承袭我的爵位。读书你又不肯读,日后就算举孝廉,怕是也够呛。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娘说我是个武夫,我觉得娘说得对,我想从军。”
“从军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若从军,你娘——”
房遗爱笑了笑,道:“爹,娘本来就看不上我,大哥才是她的好儿子。大哥愿意读书,学问也好。前几日我听人议论,说大哥想要参加春闱,证明自己的能力。娘也支持,还打算送他回老家,让舅公教导他。大哥一定高中,到时候,我什么样,娘也不会顾及了。”
“你娘她……唉。”房玄龄又叹了口气,道:“你舅公卢浮宫被陛下逐出长安,他的学问是好的,但是人品,我是不认可的。为人古板刻薄,你娘啊,多少有点他的影子。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娘,你不能对她心有怨恨。”
“你是我儿子,我这个当爹的,总得为你出点力。儿子,爹给你出个主意,你愿意听么?”
世人皆言“房谋杜断”,房玄龄的谋算、识人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唯独在做决断上,犹豫不决。到了这会儿,也是改不了,仍然把决定权给了房遗爱。
房遗爱看向房玄龄,眼神晃动了一下,这还是房玄龄第一次给他出主意,从前可都是没有的事情。犹豫了一瞬,房遗爱道:“爹,你说。”
“从军你还是别去了,读书你也读不了。不如,我写一封书信,明天你带着去见李牧,求他在内务府给你安排一个差事。他有任命六品及以下官员之权,他能给我一个面子,少不得一个六品官做。爹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以后的路,就看你自己了。”
“内务府?”房遗爱拧着眉头,道:“爹,我今天刚跟他打完架,他怎么肯帮我?再说,昨天我听人议论,说他的内务府总管大臣之职,已经被陛下给撤了,他现在是个白身。”
房玄龄笑了,道:“我的儿,你未免太小看李牧了。怎能以小儿之心,去揣度他的心思?李牧虽然与你年齿相当,但他可跟你们不一样。他来到长安几个月,做了多少事情?任何一件,都不是你们能够做到的。钦天监说他是宿慧之人,坊间议论他是天庭贬下凡尘的谪仙,从前我也只当是笑谈。但内务府一出,为父是彻底的服气了……”
服气?
房遗爱震惊,作为大唐左相,房玄龄虽然惧内,但眼界甚高。称之为服气的人,少之又少。房遗爱所知,只有两个半。一个是杜如晦,一个是魏征,还有半个是程咬金,因为他是个无赖之人,据说曾经趁着酒醉,刮掉过房玄龄的胡子。
除了这两个半之外,李牧是第四个,而且他还这么年轻,这怎么可能?
房玄龄继续道:“……至于陛下撤了他的职,这都当不得真。内务府的事情,少了李牧根本不成。眼下这几天没事,是因为赶着过年了,事情少。等过了年,事情多了的时候,陛下就会让李牧回去了。儿啊,你不能小看李牧。他现在执掌内务府与工部,在朝中举足轻重啊。大唐官制,左右仆射,各兼三部。他身兼二部,与你爹我,也只差一丝了。”
“嗯。”房遗爱点点头,道:“但是我跟他打架,他未必肯帮我。”
“放心吧,他不是小气之人。再说,他还有用得着你爹的地方,我写一封信给他,便是给他一个把柄,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房遗爱只是不肯读书,并不是傻子,听到这话,忙道:“爹,我听闻李牧的人品可不太好,若他日后以此要挟你可怎么办?”
“哈哈……”房玄龄大笑:“儿啊,你只在家见你爹事事对你娘顺从,像个窝囊废。你却忘了,你爹可是大唐左相,李牧他想要挟我,也得掂量掂量。再者说,就算他把事情公开了,又如何?陛下面前,你爹还没点情分么?心放在肚子里,爹说没事,就没事!”
房遗爱怔然,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说话这么有底气,这么有自信的房玄龄。忽然之间,像是有一股勇气注入身体一样,房遗爱也自信了起来,重重点头,道:“谢谢爹!”
房玄龄微笑,拍了拍房遗爱的肩膀,道:“好啦,爹去写信,你在这儿跪着吧,明日应付了你娘,来书房拿。”
“……”
房遗爱刚鼓起来的勇气,瞬间又有崩塌的迹象。说好的大唐左相,无人敢要挟,咋就不能把你儿子的罚跪免了呢?
这么一想,还是娘厉害呀!
……
昨夜给李思文洗了半宿的脑,把李思文洗的是迷迷糊糊。天亮的时候,实在熬不住,不是睡过去,差不多是昏过去了。
李牧也是一样,兄弟俩倒在一张床上。次日,李牧先醒,检查了一下衣服整齐,长出了口气,溜回房间,挤进被窝里搂着李知恩又睡了个懒觉。
再醒来,是被一阵锣鼓声吵醒的。李牧揉揉眼睛爬起来,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从房间出来,没好气喊道:“人都死哪儿去了,谁家的锣鼓跑我门口吵闹来了?来人!给我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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