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一如房玄藻的心。
随着李文相被枭首,逃兵总算是不再出现了,但这强横手段决非长久之计,若不能跳出隋军包围圈,这支军队迟早还是会四下逃离。而从眼前局势来看,魏军完全被隋军压制了,杨侗占领定远城后便按兵不动,如同一把藏锋于鞘的利剑,一旦出鞘,必将迸发出睥睨天下之势,魏军士兵的心已经散了,去打以逸待劳的杨侗,纯粹是白白送死,更何况尧君素如同一头恶狼般衔尾而来,若是魏军猛攻定远,他又怎么可能置隋帝安危于不顾?
这一战能有几成胜算,房玄藻心知肚明,可圣上还抱有幻想,不愿壮士断腕退往淮北,奈何?
不知不觉,走到了孟让所在的南大营,稍一沉吟,便步入大营,让人向孟让通报。
孟让是齐郡人,年约四十余岁,长得文质彬彬,颇有儒将之风,他在乱世到来之时,曾带一支军队反隋,在与官府的战斗中,军队不断扩大。后来和有首义之功的王薄联合,占据了青州长白山一带,占领了齐郡、北海二郡,因张须陀、周法尚水陆进逼,带兵转战江淮,部众高达十余万人,他以江都境风的都梁山为立足点,南攻江都城,被时为江都丞的王世充击败,孟让带领部下北投瓦岗寨,深得李密器重,先后被李密委任为行军总管、齐郡郡公,李密登基之后,册封他为齐郡郡王、左卫大将军。
他是一个战争经验极其丰富的人,对于军心混乱、士气萎靡的魏军魏军忧心至极。
听说房玄藻到访,连忙起身,亲自将他迎入帐内,就座之后,笑问道:“房先生,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啊?”
房玄藻摇了摇头,叹息道:“以我军如今形势,我怎么睡得着啊。我有一事想和将军商量商量,不知将军是否方便?”
“方便,自然方便。”孟让苦笑道,“不瞒您说,我麾下都逃了千多人,现在是六神无主,还请先生给我出个主意。”
房玄藻苦涩一笑:“难道李将军的人头已经失效了吗?”
孟让长叹一声:“现在还好,下半夜就不好说了。”
“将军是身经百战的人,自然是知道当前的局势,我也就不多说了。”房玄藻沉默了半晌,看着孟让道:“入夜时,我劝圣上趁隋军合围之势未成,连夜北上涂山,稍作休整,便杀回中原,稳定军心之后,攻占青徐,然后从东面威胁洛阳,和李唐联手抗隋,相互分担压力,这也是目前唯一可行之计,但圣上却优柔寡断,迟迟定不下决心,我现在心急如焚。”
孟让沉吟道:“这一带是我以前立足之地,部众最多的时候高达十六万人,当我败于王世充之手以后,随我北上的兵士只有我从青州带来的千多名老卒,一个江淮兵都没有,由此可见,这里的人对故土极为留恋。我们现在一旦北上,恐怕和我当年一模一样,这道理圣上也懂,恐怕是需要考虑一下吧,这毕竟关系到几万名士兵,不能说放弃就放弃。”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必须有所舍取,我的意思是放弃这些南方兵,连夜带着这些老卒北上,有这些南方作掩护,我们一定可以胜利北上,我们有四万多名老卒,加上王将军、徐将军十万余众,我们有近二十万名兵士,要是淮北也守不住,大不了从汝阴进入汝南山区,水陆皆可。”房玄藻说道。
孟让微微一怔,汝南如今在隋军之手,他从没考虑过,但汝南郡的南部是苍苍茫茫的淮阳山脉,桐柏山更是山势险峻,要是能撤进汝南山区,倒是一条很好的选择,等到隋唐之战陷入僵持,完全可以卷土重来。
他沉思半晌,说道:“我军好不容易从乱匪蜕变为正规的魏军,恐怕圣上不愿意再次为匪。”
“这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把这个选择告诉圣上。”房玄藻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说的是最后的选择,未必真入山。要是能够再次立足于中原,又何必入山?”
“先生都跟圣上说好了,我们现在只能等候圣上的决定了。”
房玄藻说道:“我担心天一亮隋军骑兵就会杀来,将军难道把李孝恭之败给忘了吗?”
孟让惊而站起,额头上开始冒出了冷汗。
李唐去年东征的时候,李孝恭是西路军主帅,麾下士兵不少十万,他们连奔数郡,又因为东路军主帅李世民带兵杀到洛阳城下,朝野上下士气如虹,可是罗士信只用两三万名骑兵,就把李孝恭搞得全军覆没;士气高昂的唐军尚且如此凄惨,要是换成现在的魏军,结果不言而喻,一想到全军覆没的后果,孟让一颗心砰砰狂跳,只感到脊背阵阵生寒。
“另外就是我们这次西征之粮,要么走水路,陈放于钟离涂山县,要么走陆路,搬运到定远城,带在身后的粮食并不多。我们现在的粮食顶多只能支持两天时间,如不抛弃南军,连夜出发,就算不被隋军骑兵衔尾屠杀,这有限的粮食也难以支持我们到淮北。”
“真的只剩两天之粮了?”孟让再也无法淡定了。
“十万大军消耗巨大,没有了江阳仓和定远城的支持,将军觉得我们还能支持多久?还有,涂山县兵力空虚,要是隋军将之夺走,我们失去的不仅是粮食,连北上之路都被断掉。”房玄藻长长一声,苦涩的笑道:“我军大营离‘霸王别姬’发生之地不过数里之遥,难道将军不觉得我们的处境与西楚霸五很相似吗?”
孟让道:“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是!”房玄藻缓缓点头道:“西楚霸王当年不肯过东渡,自刎于乌江以西,圣上迟迟不肯渡淮水,我很担心。”
孟让再也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我和先生一起去见圣上,要么不管两路隋军,干脆利落的杀向江都;要么连夜北上,总之,今夜必须做一个决断。”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两个不约而同的站在起身来,匆匆忙忙赶去帅帐,刚到门口,一名侍卫正好出来,见是房玄藻和孟让,喜上眉梢的行了一礼:“尚书令、孟将军,圣上正找你们呢。”
“房先生、阵将军请进。”似乎听到了侍卫的声音,大帐内传来了李密的声音,语声之中充满一种轻松意味。房玄藻和孟心知李密已经有了决定。
只不过是打还是北上呢?
这让两人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了起来,相顾一眼,快步入内,只见李密坐在主位之上,神色比起房玄藻离开之时好了很多。
“微臣房玄藻参见圣上。”
“末将孟让参见圣上。”
两人上前行礼。
李密示意两人入座,疑惑的问道:“你二人连袂而来,难道出事了?”
房玄藻拱手道:“回禀圣上,微臣有些烦乱,委实难以入睡,便在营中闲逛,路过孟将军兵营的时候,进去讨口茶喝。顺便谈了当今的形势。”
“是啊,圣上,末将觉得是房先生转道中原的建议是当前最好的良方,如今时不我待,圣上最好在今晚作出决定。”孟让是名武将,不会拐弯抹角,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怕得罪李密。
房玄藻脑子嗡的一声,心里大叫:“糟糕,这家伙要完!”正准备帮腔说几句的时候。李密却已经接下了话头,笑问道:“孟将军是怎么想的?”
李密这点心胸还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聚集到一大批谋臣猛将,在史上,他前期的名声都很好,大儒徐文远说“魏公,君子也,能容贤士。”连身为死敌的王世充也说“李密天资明决,为龙为蛇,不可测也。”
他之所以落下心胸狭窄、器量狭小之名,原因是杀了翟让之后,大量清除翟让心腹的缘故,但话又说回来,根源还是因为翟让眼见瓦岗声势浩大,不甘放弃,所以出尔反尔的密谋除掉李密、准备夺取大权,只不过被李密事先察觉反杀掉了,既然他连翟让都杀了,自然要斩草除根。说到底,权力斗争并没有对错、只有输赢结果,只不过作为赢了的一方,必须承受应有的恶名。如果决胜而出的是翟让,恐怕也会落得忘恩负义、妒忌贤能、诛杀功臣之名。
这时,孟让说道:“罗士信去年发挥骑兵的优势,利用强弓硬弩杀得李孝恭全军覆没,定远城有数万精骑,且离这里不远,末将担心隋军明天一大早故技重施。”
李密闻言,只觉得脑海里‘轰’地一声巨响,头脑一片空白,他居然把这事给忘记了。
“该死。”
李密猛的一拍脑门,迅速对两人说道:“朕唤先生来,本想说明天率军北上的,可听了孟将军的话,我们今晚就必须撤离了。”
“圣上英明。”两人大喜。
“传令下去,以偷营为名,将老卒带去涂山,然后横渡淮水,进入汝阴……”李密脸上现出一丝挣扎之色,果断的说道:“至于南方,就留在营中为我们争取时间。”
话音刚落,一名侍卫匆匆的奔入大帐,大声道:“启禀圣上,斥侯来报,尧君素率领四万大军正往这边开来,离我军大营不足二十里。请圣上定夺。”
“来得好快!”李密惊而站起,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看这架势,隋军是打算连夜攻营了。
房玄藻急声道:“圣上,隋军长期食肉,身体强壮、视力极好,个个是夜战的好手。如今左右夹攻之势尚未形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是啊圣上,二十里路,也就是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加上他们需要休整,我们至少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末将建议圣上以主动迎战为名,将精锐之士抽走。同时让南方兵士镇守军营。杨广当年远征高句丽时,人人自带口粮,我们不妨依次之,这样就不需后勤,能够减轻负担上路。”孟让也站了起来,脸色一片肃然的建议道。
李密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稍微平定了一下,连忙解下自己的天子子,递给了孟让,郑重的说道,“以朕的名义,令四万主力带上武器和十天粮食于前营集结,不得有半点懈怠。”
“末将遵令!”孟让双手接剑,匆匆忙忙的快步离开。
“圣上,军营虽是充当掩护之用,但不能这么轻易丢了。”房玄藻说道。
“先生请说。”这时候,任何一个建议都是李密的救命稻草。
“军营以西的五峰山是军营的屏障,可以阻定远县之敌,我军在此扎营,看重的便是这一点。以臣之见,尧君素若是来战,杨侗决不可能坐视不管,因此微臣建议圣上派两万南军在五峰山丛树设伏,不说能够击溃隋军,但最不济也能为我北上之军争取到一定的时间。”
“好。就这么办。”李密从善如流,事实上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
正考虑派遣何人为将时,一名侍卫步履匆匆的奔至帐前,大声禀报道:“启禀圣上,定远隋军正往大营方向杀来,离我们不到十里之遥。”
“轰!”
李密脑海一阵炸响,神情就跟见了鬼一般,满脸不可置信,冷汗已如瀑布一般流下。只感到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之上,只觉得喉头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
房玄藻双目呆滞,大脑一片空白。
帐内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之间。
李密终是一代枭雄,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他先一步恢复了过来,深吸了一口气,对房玄藻说道:“左右夹攻之势已成,我们现在是想走也想不了了,只能坚守营寨,与隋军决一死路。你速速将孟让追回,令他带领三万弓手防御大营,朕亲自带领精锐之师作战。”
说着,他取出一块金牌递给了房玄藻。
“遵命。”
房玄藻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接过令牌就去追孟让。
“击鼓聚将。”
事到临头,李密反而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咚咚咚咚……”
蓦然之间,隆隆战鼓撕碎了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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