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一行人在成都短留几日后便再次上路,取道雅州进入川西地带。
前行不久,沿途所见风物较之成都城的繁荣已经迥然不同,特别是西行经过雅州、抵达西山打箭炉之后,放眼望去、人言所及则就是一片层峦叠嶂、苍茫峰岭,与蜀中平原的繁荣富庶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
“如今川西行路较之往年已经好了许多,打箭炉设有兵城关卡,西山生羌诸部渐次归化,虽然道路仍然不失崎岖,但比往年已经少了许多的山贼、猛兽的祸患。东西几条道路都已经勘定,沿途不失给养的补充……”
郭万钧入官之前,本就是常在川藏商路行走的大豪商,讲起川西形势前后的差异自然井井有条。特别如今川西这一局面,他也有幸参与缔造,早年冒着生命危险跟随郭元振辛苦跋涉,加上后续一系列的变故,这才使得川西大片生羌领地重新归化。
同行的宋霸子闻言后也点头道:“早年寒家欲扩商道,从兄亲携重货西行山道,只是行途尚未过半便惨遭强梁围杀,自此之后便不敢再轻涉西山。若早年川西领地便有这样的秩序,那些汲汲于途的蜀中同乡们不知有多少能幸免于难……”
听到宋霸子如此感慨,郭万钧眸光闪了一闪,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蜀人工商发达,但并不好逸恶劳,仍然极具开拓精神。虽然商贸只是不切国本的小道,但也正是因为一代代蜀商们孜孜不倦的探索,才突破了地域周边那重重天险,将蜀中商品分销到天下各地,从而也换来了海量的财富。
不过蜀商群体们因为各自经营重心的不同,也都分成了各种各样的小团体。如宋霸子一家便专注与关中的贸易,常常游走两京权门之间,因此成为蜀商中翘楚存在。早年在长安豪掷百万,从而获得当今圣人的关注赏识,一举成为行台元从,前程已经不是区区商道能够限制了。
当然更富传奇色彩的还是蜀商杨氏,杨家早年专注于川南商贸,如今则显为国戚门户,子女们或贵为皇妃、或成为统兵大将,可以说是蜀商群体中转型最为成功的一个代表。
至于郭万钧,则就是专注于川西商贸,所以才有了跟随郭元振深入蕃土并建勋荣归的一番际遇。
由于各自经营的领域不同,再加上此前朝廷对于蜀中的商贸关注度不够,所以蜀商们也各自发展出几个小圈子,共享一些固定的商贸路线,对于贸然过境的跨界者围堵刁难。
宋霸子一家早年专注于走两京上层政治路线,对别的方面参与度就不够高。其人所言族兄开拓西山商路时被生羌山贼围杀,郭万钧下意识便猜到应该是一些西线蜀商们为了阻止宋家插手川西商贸而进行的警告。
商场如战场,和气生财只是说说而已。像早年的杨家准备将自家经营的商贸路线从川南转移到关中,就遭到了宋霸子一家的打击刁难,若非机缘巧合投入仍在潜邸、尚未发迹的当今圣人门下,如今的蜀商群体中只怕都不会再有杨家这样一个存在。
郭万钧欲言又止,也是转念想到凭宋霸子的智谋阅历自然也能明白这个道理,眼下之所以提及旧事,主要还是感慨在朝廷的强力管制下,蜀中的商贸环境已经大好,诸事不失统控,或仍不能完全杜绝恶性的竞争,但较之往年的全无底线又好得多。
打箭炉附近地势虽然变得崎岖险峻起来,但作为唐蕃商贸的一个交汇点,来来往往的商队也是极多。朝廷使团出现于此境,自然也引起了商贾们的关注。
若是以往,这些商贾们多数要抓住这个机会,跟随在使团身后蜂拥上路,如此可以避免道途中各种凶险。不过眼下西山的治安环境已经不再像以往那么险峻,商路又狭促有加,为了保证朝廷使团行期不误,许多商队干脆延后上路。
毕竟眼下唐蕃贸易繁荣,也是建立在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外交关系上的。若两国仍是交恶对峙,哪怕蜀中这方面商贸环境再怎么有秩序,也很难将货品倾销到吐蕃国中。
作为一个边贸重镇,打箭炉此处驻有唐军两千余人,都是益州的州县团练。除此之外,还有几千名分布在西山峰岭之间的生羌力卒长期在此劳役。
张说因为心里已经决定归朝后便投身边事,虽然川南、川西地域不同,但料想情况也有类似之处,所以他对打箭炉这样的边防兼贸易重镇的维持与运作也颇感兴趣。趁着使团在此休整之际,用心打听了一下打箭炉这里的运作情况,特别是对诸生羌部族的监管的执行策略。
西山峰岭崎岖,分布在境域中的生羌部族大大小小数百个之多。但是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并没有形成什么特大部族。
朝廷对此境生羌部族的治理也是因地制宜,除了因循蜀商旧计雇佣劳役之外,也进行了一定规模的编户。只是这编户并不同于内地,分成了猎户、菜户等,驱逐山林野兽,为过往商旅提供饮食住所等等。
接受朝廷编户的生羌民众们,能够居住在地势相对开阔平坦的地区,这些地方往往也开设草市,用于沿途商贸的进行。
至于一些不愿意服从朝廷政令管制的生羌部族,则就是需要重点警惕的对象,需要定期向州府汇报行止所在并栖息地的方位。一旦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州府则就要直接出兵进行干涉。特别是一些势力不俗、能够威胁到商路安全的生羌部族,则就需要更加严厉的督管,乃至于夷灭其族。
不过这样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朝廷在打箭炉正式驻兵的过往两年,因其桀骜不驯而招致灭顶之灾的,也仅仅只有两个生羌部族而已。
毕竟唐蕃商路的兴旺,对沿途所经地区的生活状况也有改善。西山境遇中的羌胡部族虽然不少,但大多数组织结构比较原始,且生产力低下,通过樵采劳作也只是堪堪能够足基本生活所需,对外界的物料需求极大。
虽然山林峰岭间也不乏珍惜物料的产出,但也需要交易才能变现获利,囤积在手对于诸生羌土民用处不大,只是一堆废料。
早在朝廷还没有正式经略此境之前,便不乏实力不俗的蜀商在山林间豢养土羌为其奴仆劳役、获取各种原料商品。如今朝廷的力量进入此境,也只是将原本分散的经营统筹起来,变得更加有规模。
打箭炉一番见闻经历,还是让张说获益匪浅。他此前久在朝中,虽然眼界足够高,但真正上升到需要朝廷商讨解决的胡患问题,已经是颇为严重的边患。至于西山生羌这样势力不够强大的胡人群体,地方上直接就能解决。
长期待在需要高屋建瓴的环境中,张说其实已经有些眼高手低的习性,对于地方事务的处理经验严重不足。意识到自己这个能力上的短板之后,张说也越发的认识到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寻求下放州县历练确是必不可少。
所以接下来再继续上路的时候,张说对于同行的郭万钧、宋霸子等方伎庶务入官者态度明显就好了许多。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大族出身,但一朝应举夺魁而天下知名,本身也是士流翘楚,以清贵而自居,因此对于别样途径入官者、包括荫授解褐的世家勋贵都颇有看轻,认为不是正途。
可是这一次出行沿途所见,无论是蜀中的繁荣富足,还是川西商路上的井然有序,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触动。
虽然说原本的价值观念也没有产生多大的动摇,但却由此感觉出当今圣人治国术法的广阔性,用才施治不拘一格,他如果还只是执迷于文辞清贵,无疑是对自身前程的自我限制。
西山道路虽崎岖,但一路畅行下,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原本的大藏地区,即就是早年郭元振他们在此折腾的附国领地。
故地重游,且如今行仪风光,远不是往年过街老鼠一般战战兢兢,郭万钧显得很是兴奋,也不断向众人讲述着附国风情并往年事迹。众人大多初临此境,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对郭万钧所述旧事赞不绝口。
甚至就连张说都忍不住感慨道:“英雄或蛰伏闾里,待时而出。郭君等几百微众,竟能于远境挟王而走,确是壮我国威。”
众人言谈赶路之际,那曾被挟持而走的附国土王早已经率领大批随员在临河处等候唐使。早年虽然惨有失国之祸,但对那土王影响似乎不大,肥硕的身躯上裹着一件绯红的大唐官袍,如今的他已经是大唐藏东州都督,是西康郡国三名州都督之一,早前更曾蒙恩前往长安参加当今圣人的登基大典。
眼见到唐使转过山路出现在视野中,土王如肉球一般向前滚动而来,远远的便叉手道左大声呼喊道:“藏东州都督、不器蕃裔李宜羚,恭迎天使!城中早备美酒盛餐、奴婢香汤,以洗劳尘!”
附国王室本无姓号,趁着此前入朝观礼之际,这土王甚至推辞朝廷赐给的封爵、都要当殿苦苦恳求赐姓。当今圣人也是从善如流,便赐其国姓。
毕竟他们李家这个姓氏也谈不上多值钱,周遭一圈的胡酋大把干亲。附国旧年曾受前隋册封,在川西藏东这一片区域势力并不算弱,曾经也是有着几万户丁口的政权,而且地当唐蕃贸易的要道,对于西康的进一步控略经营都有着不小的意义。
实力不强还是一块肥肉,比起一些穷横还不听话的玩意儿要可爱得多。如今既然积极向大唐靠拢,赐其一姓也不算什么赔本买卖。
眼见这位附国土王如此热情恭敬,诸使员们也都颇感自豪。
而那土王李宜羚视线一转便发现了郭万钧这个老熟人,兴致勃勃的凑上前亲为执辔并笑语道:“郭公竟也随使入境,真是让人惊喜!敢问郭震公可曾同来?年前入朝面圣观礼,憾未能见,归治后寝食不安、思念不已。我是真心希望震公能重临陋土,再看一看这一片创功之地啊!”
听到土王这么说,在场众使员们也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们是早听郭万钧讲过故事,这土王自己就是郭元振的功绩之一,如今还在热情邀请郭元振故地重游,难不成被劫也能上瘾?
郭万钧也被这土王搞的有些哭笑不得,连忙下马说道:“震公如今已经在事陇西、镇戍青海,李都督这番殷情,归国后我一定如实转告。此行正使张将军,同样也是立朝壮才、圣人心腹,我来为都督引见!”
土王听到这话,一张油脸上顿时又露出一副更加恭敬的神情,也不知这肥肉成堆的脸颊是如何弄出如此有层次变化的表情。
虽然土王筋骨乏乏,但张说也并未怠慢,下马与之见礼,然后便直往州城道坞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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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国故地本来就是境域中难得的人烟稠密之地,早年在吐蕃控制中也是东域一个颇为重要的节点,如今伴随着商贸的兴盛也变得更加繁荣起来。
原本的道坞城扩大倍余,同样是仿照着内地城池的坊市结构,许多活跃在这条商道上的唐人商旅们都在城中购置宅邸仓邸,使得城池更加繁荣。
而在城池周边,也多有当地土羌民众们依山壁加楼定居,像早前郭元振他们到来时吐蕃诸军所在的那一座山城周边,如今也都住满了围绕道坞城提供服务的土羌民众。
道坞城中的都督府较之往年的土王王宫更宏大数倍,几乎占据了整座道坞城三分之一,楼台廊阁颇为富丽,又远不是郭元振等人早年烧掉的那处庄园可以比拟的。只是使团中马芳看到这样的格局便连连叹气,只觉得哪哪都看着不顺眼。
土王李宜羚之所以如此热情,还真不是存心扮猪吃老虎、贼心不死。此前虽然险遭杀身之祸,但在搭上了大唐这艘大船后,他才感觉到以往所以为的快乐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如今的他生活简直太惬意。
此前臣服于吐蕃,虽然也能当一个傀儡,但却要面对吐蕃各种权贵的勒索豪夺,为了满足那些吐蕃权贵,甚至需要跟大唐一些走私商人们维持密切的关系,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吐蕃问责通唐。
可是在归顺大唐之后,除了雅州、益州方面的一些政令需要配合,别的便不需要操心更多,甚至就连这座王城的规划与复建都有来自内陆的官员、工匠负责。
他当此商路要道,只需要坐地抽佣便能赚的盆满钵满,虽然也需要向朝廷捐输贡赋,但跟此前吐蕃权贵们的榨取又要轻松得多。而且大唐圣人俊美无双、儒雅和气,远比吐蕃那个面目凶恶的赞普看起来让人安心的多。
如果不是朝廷对他信任重用,仍要派遣他返回东藏州主持局面,他甚至都想直接定居长安,用余生去享受长安的繁荣富贵。
由此土王得出一个结论,都是当一条狗,也一定要选一个好主人。大唐的繁荣富足,他去年亲眼有见,跟着这样的宗主混,哪怕分到一根牛毛也要比吐蕃给的一头牛要肥硕得多,更不要说吐蕃也根本不会给他。
这一次大唐国使入境,土王也是费尽心力、竭尽所能的招待,甚至让自己妻妾亲自登堂侍奉,并不无炫耀的对郭万钧吹嘘他这两年已经又生了好几个儿子。
一行人在道坞城停留两日后,西康州都督、西康女王的嫡亲兄弟桑东赞便率众抵达道坞城,护卫引领使团一行往西康首府康延川而去。
自道坞城继续向前,便算是正式进入了雪区,虽然由于商贸的发展,使得路况有所改善,但对于许多长久生活在内地的使团成员而言,高海拔的气候仍然给身体带来了许多不适。不过随军自有医师看顾,再加上西康州来人悉心照顾并传授在高原地区活动的一些事项,很快众人便有所适应,没有耽搁行程。
此时时令早已经到了正月末,但藏地气候仍是酷寒。
在将要抵达西康州腹心地带的时候,张说注意到一些乏甚植被遮盖的山岭上正有一些土人牧民正伏地翻捡着什么,在这样严寒的气候下,牧民们虽有皮物包裹,但趴在地上也是冻得不得了,不乏人因四肢冻僵而行动迟缓,乃至于直接从陡峭的山坡上摔落下来。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见到这奇异一幕,张说便忍不住询问道。
同行的桑东赞见状后便笑语道:“这是在搜拣藏药珍物,用去市中换锦。这些野民生来已是卑苦,佛法见传后才知礼佛能消除旧孽、来生投成富贵之种!”
说话间,他抬手指了指山道附近一座经幢**,张说正待使人取来,桑东赞却连忙抬手阻止道:“这可不能轻动,左近乡人恃此传播其名,若能传至西康城坐堂大法师耳中,为其设坛消罪,可得永世福果!夺了他牛羊毡帐,受苦只是一时,但若害了他修行之业,可就是永世结仇了!”
对于这些蕃俗,张说不甚明了,但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让人轻动那经幢,凑近去看,只见那经幢无论做工还是材料都异常的精美,外面精心包裹着蜀锦缎料,里面则是白玉为骨、镶缀着许多细小的珠玉宝石,最下方有半领牦牛皮细刻蕃文,写的便是这经幢的主人名称并身世。
“这一座经幢,造价怕是不低吧?”
张说仔细欣赏了一番那经幢,若有所思的询问道。
桑东赞对于这些事务并不了解,抬手召来一名蕃人随员询问翻译,然后才回答道:“这样的法器,若一帐单丁、男女俱壮,勤工十年才能造成。眼下能设的,都是豪民倾家之资。建造得越华美,才能更容易的吸引法师查望知名,能参大礼……”
张说听完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深问,折身上马继续向西康城而去。
西康城坐落在康延川的中心地带,是原本孙波王城增扩建成,暂且不论城池规模如何,入眼所见最醒目的还是一座大佛塔。武周旧年佛法昌盛,神都洛阳城池内外常有宏大寺庙建成,但跟眼下城中这座佛塔相比,仍然相形见绌。
康延川地势本就平坦开阔,这一座大佛塔耸立天地之间,远远便能看见,让人忍不住便心生敬仰膜拜之感。而整座城池也以这座佛塔为中心层层叠叠的铺开,城中各类建筑在这座佛塔的映衬下都显得有些灰暗无光。
使团一行入城之际,到处可见虔诚信徒当街面向佛塔焚香叩拜,张说也忍不住感慨道:“本以为远邦民昧不化,却不想竟是如此笃诚事佛,大有地上佛国之淳良风采啊!”
听到张说如此称赞,桑东赞也是一脸的自豪,遥望长安方向感慨道:“终究还是圣人仁慈啊!往者民风暴戾、上难治下,若非佛法降服,哪有如今良善姿态!我姊虽远在长安,但尊身奉在佛堂,群众皆感女王仁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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