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岭堡算不上什么奇险雄关,仅仅只是庆州境内沟岭之间一座不大的城池。
平常时节,这里会聚有几千胡部力役,或是收集草料、放牧牲畜,或是修桥铺路、樵采囤货,以供应河曲几州驻军需用。力役一年数番,都由河曲诸州的胡民承担。还有就是春秋时节,诸羁縻州土贡物货,也要现在此城聚集,然后向两州运输。
眼下正值早春,马岭堡所聚丁口不多,除了三百名唐军驻此维持基本的城池防务之外,另有七八百名胡族的丁役。
大唐对胡族的治理真的是颇为宽容,将诸胡部生民迁入河曲以充地实,虽然相对于内境诸州而言,河曲几州的自然条件也算不上好,但总比诸胡原本部落族地要好得多。
更重要的是,那些弱小的胡族居住在这里,便能获得大唐的保护,不会受到其他强大的胡族诸如突厥、吐蕃之类的霸凌攻击。
大唐幅员广阔、物产丰饶,对于诸胡的人口与物产都没有太大的需求,起码索求力度是远比吐蕃、突厥等要轻得多。
那些胡族生活在此,本身安全已有保障,而且还能保持高度的自治,各族酋长本身担任羁縻州府的刺史、都督,仍然统领其部众。
每年的土贡诸物,基本也都是象征性质,只要诸胡部能够专心生产,这些贡物都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大的负担。
而且每逢大唐有盛大礼事、或者边事大胜,大唐朝廷都会赏赐给这些胡酋们诸多物货,全都是他们低劣的生产技术所不能生产、本身又价值不菲的珍货。算起来的话,他们还有得赚。
胡人们并不需要承担唐人籍户必须承受的租庸调,唯一可称沉重的义务就是必须要响应大唐的征募,组织军队跟随唐军出征。
正因有如此优越的待遇,这些胡部们也乐得投靠大唐,以期获得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
但久而久之,大唐的这种博大包容在许多胡部看来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他们乐得享受依附于大唐之下的各种惠利,却渐渐不再愿意承担义务。
像是如今在大漠上叫嚣复国的突厥之众,就是因为不堪承受大唐的役使,所以趁着高宗后期大唐内部政局动荡以及与吐蕃的战争频起而反抗大唐。
至于所谓汗国的荣光,这些突厥人如果有那玩意儿的话,贞观时期就不会举族投降、伏地乞活。此前为了活命而放弃自尊,渡过危机后便又背叛大唐,说到底,只是好逸恶劳的劣性使然。
今日的马岭堡,不复往日的安静祥和,如今已经成为关内道前路军的驻地所在。
由于契苾明是受幕府雍王殿下的教令北上驰援、反杀突厥,而非神都城的朝廷使派,所以他眼下的使职还是关内道前路行军总管,也是以此名义在马岭堡召见周遭众胡酋。
诸部胡酋多多少少都知突厥入寇的消息,所以在接到这个所谓关内道总管府的召集命令后,心中也都各存迟疑并忐忑。一则担心朝廷追究他们观望纵容之罪,二则担心会强令他们部众去与突厥作战。
毕竟如今朝廷两京震荡,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朝廷未必能够调集足够的力量应对突厥的入寇。早年突厥强大时给他们所造成的阴影,仍然存在于各胡族脑海中,他们实在不敢自己直接面对突厥那些凶恶至极的狼骑。
所以接到命令后,一些胡族干脆装作不知,一如此前那般封闭与外界的交流,只求自安。
但敢于这么做的也只是少数,更多的胡族酋长们尽管心存忐忑,但听那召集命令措辞严厉,也实在不敢无视幕府威严,还是硬着头皮召集其本部壮卒,直向马岭堡而来。
当这些胡部们抵达马岭堡的时候,瞬间便被城堡前那血腥残忍的一幕给惊呆了。
只见城堡外的山谷中耸起一座高达数丈的高丘,俱由尸体摞叠而成,用泥沙覆盖着这些尸体以掩盖血腥气息。而在高丘之上,赫然覆盖着满满的、密密麻麻的人头,观其样貌,正是突厥人面目。更加恐怖的是,这些人头后脑头皮俱被剥除,露出惨白的颅骨,一眼望去显得更加的狰狞残忍,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雄大京观,起码要聚数千尸首!莫非、莫非这便是那些入寇的突厥贼众?”
诸胡酋们在看到这慑人胆魄的京观后,一个个自是惊得瞠目结舌,但很快便意识到一个更加惊人的情况,不乏人失声惊问道。
负责接待这群胡酋的唐军兵长们闻言后半是自豪、半是冷漠的说道:“正是那群突厥贼寇!这些狗贼趁我大唐国内不靖,斗胆入侵,妄想能有所得,本就该死!契苾总管奉雍王殿下所命,率部驰援原州,并在日前追上贼军,于马岭陂前全歼突厥贼军!”
诸胡酋们闻言后,纷纷倒抽一口凉气,然后便又有人颤声道:“我、我听说,突厥此番入寇,乃是可汗默啜亲领贼军,大唐天军得此壮胜,是否默啜也已伏诛?”
“这是军国机密要务,岂能随意探问!”
兵长闻言后,顿时便冷声喝道,并又沉声道:“尔等奉令来见,但马岭堡城池狭小,容不下你们太多徒众入城,只可扎营宿外,并受军法节制,不得放纵乱法,否则必受军法严惩!”
诸胡酋们也都是一地之雄,麾下徒众不乏,惯于颐指气使。然而现在却被唐军中一名区区下卒兵长喝令吩咐,心中自然都存几分不忿。
可是当他们视线再落回那煞气冲天的突厥人尸首所筑成的京观时,心里那些许愤懑登时便荡然无存,一个个强挤出几分笑意,并连连点头道:“请校尉放心,我等部伍受令聚集已非短日,一定会谨遵法令,不敢逾越!”
说话间,众胡酋们又叮嘱各自的部众们一定不可失礼,然后才在唐军兵长的引导下,毕恭毕敬的行入城堡中。
马岭堡中,唐军将士仍在进行激战后的休整,倒是没有大部集结、杀气弥漫,城堡中氛围倒是显得有些安详。
处理过一些军情杂务后,契苾明才抽出时间来召见了一下这些率先来见的诸胡酋长们,并没有作更多寒暄,只是开口说道:“城外所筑京官,想必诸位已见,来犯之贼俱已伏诛,贼首默啜虽然遁走,但已不能成患。
召集你等来见,一则告诉你们,境内复归安定,若有胆敢恃乱悖法而行不恭者,俱与突厥贼徒同罪,定斩不饶!”
众胡酋们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不敢有丝毫反对。
“二则大军轻装至此,粮草资用俱都失备。尔等既然傍居近边,需各依所部帐数进奉用度,以飨大军。第三,默啜身为突厥贼酋,不思大唐故恩,反而谋逆为害,罪不容赦,虽然走脱,但仍需追杀到底。
其党徒已失,行踪无定,追查起来,并不容易,尚需尔等地边诸部勤于助事。若能捕杀默啜,雍王殿下必明奏朝廷,恩赏丰厚。但若有人胆敢心存隐私包庇纵容,那最好做得隐秘些,否则但有寸迹泄出,为我所知,那合族都为默啜陪葬吧!”
“仆等不敢,万万不敢!”
诸胡酋闻言后,忙不迭叩拜在地,连连说道。
“眼下唯此三事交代尔等,至于其他,且留诸部聚齐再说。你们先退下吧,我军务繁忙,若无急情需告,不可来扰!”
交代完这些后,契苾明便摆手驱退这几名胡酋,继续伏案任事。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河曲诸州胡酋们陆续来到马岭堡。当他们看到马岭堡外那高大的京观时,自然无不惊骇有加,心中些许的忐忑或是不恭,在见到突厥人的惨状后,也都纷纷收敛起来,不敢有丝毫流露。
很快,时间就到了契苾明所限定的日期。经过几天的休养,唐军再次回复旺盛精力。接着契苾明便喝令三千骑兵出城封锁整个马岭堡,即便之后还有胡酋至此,也都不准他们再入城堡,只能呆在马岭范围之外等待惩戒。
河曲内附胡民杂多,哪怕契苾明军令所集只限于千帐以上的中大型不足,需要召集的胡酋仍有百数人之多。但在限期之前抵达马岭堡的,则就只有七十多名胡酋,这其中自然有不愿奉命来见的,也有不少所居偏远,没能赶在期限之前到来。
但失期就是失期,随着唐军骑兵们冲出城堡,便意味着契苾明已经放弃了那些没能到来的胡酋们。
当诸胡酋齐聚一堂,契苾明一开口所讲出的话便让在场众人都是悚然一惊:“河曲所附之民太多了,毡帐杂设,充斥地边,所以物出瘠薄,养生艰难,该要清理掉一部分。”
众胡酋听到这杀意十足的话语,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便有人忙不迭说道:“大唐仁御百族,裂土怀柔供百族休养生息,并不受蛮边凶横凌辱残害。百族知恩,如契苾总管高居庙堂,愚等诸酋不器,也都恭在地边,为大唐安境护疆,不辞辛苦……”
“这话有脸说得?”
契苾明闻言后,脸色陡然一变,继而将手中犀角杯抬臂摔在了地上,并愤然而起,戟指在场众人怒喝道:“尔等但有寸行能合此言,则河曲百族群聚之境,能容默啜出入近乎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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