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治万万没想到,此次来大梁,不但没有得到丝毫好处,还激起唐主滔天之怒。
世爵没了,土地钱粮没了,就是性命也难保。
其实对于如何处置孔府,李洛和崔秀宁早有商量。基本方针几年前就定下了。
儒家必须保留,但必须改良,去芜存菁,归入道家。
孔家不能灭,但必须废除世爵和政治经济特权。
孔庙必须保留,但必须改为至圣文宫。
所以,李洛今天针对孔府所下的诏令,看似是因为事件导致,其实早有预谋。
大殿上的几十名开封士子,谁也没话说。
因为皇帝处置的并无偏颇。陛下虽然崇道,却还是尊儒。不然,也不会将孔庙改为至圣文宫之首。
孔府这个享受祖荫一千多年的超级世家,随着几道诏书,彻底走进历史的尘埃。
从今以后,只有孔家,没有孔府。
煊赫齐鲁地界千年的孔府和十二世家,将不会存在。他们垄断的大量田地,都会被收回,沦为一般富户。
孔庙的祭祀大权,将有朝廷天师府和礼部共同管辖。
侍卫们拿下魂不守舍的孔治等人,交由法堂审判议处。在皇宫之外等候消息的士子,很快也看到了皇帝对孔家的处置。
他们虽然议论纷纷,可并没有再同情孔家和十二世家。
皇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孔家是孔家,儒家是儒家。不能再让太多的世俗利禄,让孔家继续堕落,玷污孔圣。
这不光是对孔家的惩罚,也是皇帝的苦心啊。
事实上,士子们并不关心孔家有没有爵位富贵,他们关心的是皇帝对孔圣的态度。既然皇帝仍然尊崇孔圣,他们也就无话可说。
大唐全国州郡县,都有文庙,还有最顶级的几大至圣文宫,曲阜孔庙也被设为至圣文宫的首宫,还要怎么说?足够了。
至于纳儒为道…儒家本就自认为是道,纳儒为道,道理上似乎也没错啊。
唯一让他们不爽的是,道士竟然担任文宫的祭祀官。
可问题是,都知道大唐如今的道士,也和之前的道士有所不同,而是似道非道、似儒非儒的新道士。
据说这些新道士只崇信天道。而又把天道划分为格物真道、君道、臣道、武道、人道、医道、匠道等。所以,从皇帝到百姓,都是道家信士。
这诸道合一,才是完整的天道。而冥冥中主宰天道的,便是昊天上帝。太上老君,则是昊天上帝在人世间的显化。太上道君代表昊天,并不是昊天本身。
天道,就是至大真理,就是“是”,就是宇宙最高法则。遵循天道,就是遵循真理法则。
大唐的天道主张,所有人各守其道,就是太平昌明之盛世。
而原本道家那套画符捉鬼,修仙通玄的东西,却全部遭到摒弃。
这么说,之前的道士也未必就是赢家。
而儒家也未必是输家。因为天道的诸多义理,本就是采用的儒家学说。比如君道,臣道,人道等,都和儒家高度契合。
不光如此,天子还改良儒教理教,来规范诸道是否被人所遵循。
之前的儒家理教,只规范三纲五常,可如今还要管武士军人是否遵循武道,医师是否遵循医道,匠师是否遵循匠道,商人是否遵循商道…
一切,都在理教的规范约束之下。谁不遵循其道,就会受到理教的道德制裁。天子,等于是给了理教更多的监督大权。
天子庙谟之深远,布局之宏大,思虑之周全,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人高山仰止。
诚可谓千古罕见之圣天子,三代已降,莫能先也。
如此大唐,儒家追寻千年的真正的王道乐土,盛世伟业,是否要实现了呢?
…………
第二天,还在开封的李洛终于得到各地的汇报。
徐州、扬州、归德、洛阳等处元军驻扎之地,共缴获黄金十七万余两,白银一百八十余万两。
还解救元军军奴十四万三千余口,大多数都是汉人,还有少数是和汉人无异的女真人,其中近半都是女奴。这么多军中女奴用来干什么,说出来简直令人发指。
李洛下令将金银解往洛阳,军奴全部释放,登记为民,发放田土。
不但发了一笔大财,还又办了一件大大的德政。
接着,李洛下诏以开封城为豫州牧所在地,开封成为豫州首府。同时,恢复郑州为新郑郡。所有带州的郡县,全部恢复旧名。
另外,下令在汜水故道,寻找豫州鼎。
因为李洛经过分析,推测豫州鼎在虎牢关附近的汜水古道,到黄河南岸这十余里的区域。
第三天,留梦炎、孔治、王积翁等人,一起在开封城西的马市执行死刑。围观的开封百姓人山人海。
“午时二刻已到,验明正身!”监斩官大喝。
宪兵上前,仔细的验明正身,回道:“已验明正身,并无顶替!”
八十多个死刑犯以及倒霉的孔治,都被塞住嘴巴,五花大绑的被按在刑场上无法动弹。可是他们的耳朵,还能听到周围的谩骂,眼睛还能看到周围的鄙视和厌恶。
汉奸…死了都没有好名声。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监斩官下令。
宪兵们一起上前执行私刑。这过程很是血腥吓人,可是围观的人不但不见减少,也越来越多。
“快!快啊!看杀头了!”
“苦也!倒是来的晚了!”
几个半大的孩子一身热汗的往人群中冲来,努力的往前挤。
然而徒劳的是,由于人太多,他们怎么也挤不进去,只能满脸焦急的往上蹦,伸长脖子瞅。
可人山人海这么一挡,哪里还瞅的见法场?但见万千人一起踮着脚,脖子就像被人无形中提拉着一般,人人高了一大截。
“憨货,往妇人堆里挤啊!你们一挤,她们就只能让,就能挤到前面去了!”一个长相油滑的汉子对这群孩子说道。
他说的当然是好主意。可问题是,他不敢这么干。
这群孩子,倒是可以这么干。等到他们搅乱妇人们扎堆的地方,他就乘机跟着挤进去。
果然,几个孩子一听,就赶紧冲向大娘子小婆姨扎堆的地方。
“啊呀!小东西!作死么!”
“哪家不管养的小子,挤个甚么!”
“哎呦,哪来的皮猴子…”
妇人们要么跺脚咬牙,要么气的开骂,可只能努力的让开,任由这些男孩泥鳅一样挤进来。
此时的法场上,只听锵锵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刃出鞘声音,一群宪兵一起抽出唐刀。
别看唐刀很窄,可唐刀如今是天下最精良的刀,以唐刀的锋利,受过军事训练的宪兵完全能做到轻而易举的一刀断头。
而身穿玄甲,外罩绣着獬豸兽的背心,手持修长唐刀的宪兵,也远比那坦胸露腹、手持大刀的刽子手好看养眼。
唐廷没有所谓刽子手,斩杀死囚都是宪兵或警士执行。李洛认为,用刽子手是懦弱的表现,泱泱大国,处决犯人还要专门培养刽子手,不是懦弱是什么?
宪兵和警士作为军警,都害怕处决犯人,那还能指望他们治安防暴?
血光一起,只听“轰”的一声,人群猛然往后退,伴随着惊叫。其中女子的声音格外高亢。
都很想看,可犯人的脑袋一被砍下,他们就又感到害怕。
然而,在无可救药的好奇心理促使之下,因为惧怕而后退是暂时的。很快,人群再度往前挤,努力去看清地上的人头。
而在人群之外,犯人家属也都到了,他们人人戴孝,推着运载棺木的马车,人人哭泣。
可却只听哭声,不见哀戚之色。
因为,他们都是假的,并不是真正的犯人家属。犯人们的家属都在河北,在河南根本没有家人。可他们有仆人故旧,这些人花钱雇人充当家属收尸,再负责安葬。
这是丧礼。就算是汉奸,死后也不是不能享受。
而孔治的家人都在曲阜,也没有这么快赶过来。
于是,这些充当“群演”的收尸人,一下子有了不少生意。
当即有士子感慨的写诗说:
“罪骨今尚雇人收,来年有谁祭坟头。倩君惜羽守汉节,莫使遗臭满神州。”
汉奸们被斩杀后,监斩官回宫缴旨。李洛下令将汉奸们葬在一起,命名为警世坟,立碑刻其罪,警世后人。
李洛不知道的是,不久之后的第二年清明,就有士子写诗曰:
“清明时节雨未晴,城外处处祭祖人。若问寂寥何处是,荒草萋萋警士坟。”
在开封做完了这一切,李洛就要离开开封了。
翌日,李洛下令西巡洛阳。
李洛刚动身,洛阳当局的“探驾”班子就驰马赶到新郑,给皇帝请安,奏报洛阳事宜。
然后,“探驾班子”就随驾西行,每走五十里,就由两个人骑快马离开天子大队,赶去洛阳汇报天子行程以及沿途停留之地,这叫“报驾”。
这沿途之上,地方官都要在路边跪迎,并且相送数十里,这叫“送驾”。
探驾和报驾,以及送驾,是接送皇帝的礼仪。只要讲究,就不能省却。
随着大唐越来越稳固,礼仪也越来越完备了。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李洛操心过问,礼部和臣下就会主动安排好。
“报—御驾已到新郑!”
“报—御驾已到荥阳!”
……
就这么一路报过去,一路送驾,一路西行,排场很大。
九月二十一,唐主亲率五万大军,驾临洛阳。新任没几天的洛阳京兆尹罗微,率领刚刚搭建的京兆尹官员班子,出城迎驾。
出城十里迎接的洛阳父老,达到近万人。锣鼓喧天,旗帜如林,很多白发苍苍的老者奉着水壶和酒肉。扎着红头绳的童男童女捧着燃起香烟的香炉,以及盛着木瓜的盘子。
这当然只是礼,并不是真让天子享用。
“天子驾临洛邑——跪迎!”礼官大喝之下,号炮一响,成千上万人一起跪下山呼。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洛走出銮驾,站在高高的御车上,双手虚扶:“平身吧。”
礼官大喝:“天子有旨,官民平身!”
乌压压的人群一起谢恩起来,人人目光敬畏而又激动的看着天子。
“陛下,这洛阳古都,总算盼到了陛下啊!”
果然,一个老者开始哭起来。
于是,哭礼又开始了。
很多人都开始哭泣起来。很快就哭声震天。虽说这是哭礼,理论上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就行。可实际上,洛阳百姓是真的在哭,而且越哭越凶。
就像受到欺负的孩子,见到父母一样痛哭失声。
为何?
因为这些年,洛阳汉人的日子,比开封人更难过,受到的欺压更重。原因是,洛阳是军事重镇,有蒙古骑兵长期驻扎。
而且驻扎的兵力很多。
可以想象,那是什么情形。
洛阳地区,几乎就是暗无天日。百姓都是屈辱无比。
几乎家家有人为奴,户无完璧之女。当真如元好问诗中所言:“白骨纵横乱如麻,几年桑梓变龙沙”,“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这导致洛阳的人口,从金朝时期的百万,下降到只有十几万。
“想不到老朽死前,竟能见到大唐天子再入洛阳啊!老朽,死而无憾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高举一抔黄土,老泪纵横,“陛下啊,此乃洛邑之土,伏请陛下纳之!陛下驾临,我等终于能葬入汉土了!”
李洛终于动容,他想不到,洛阳人竟然如此伤悲。当年刘裕北伐,一度收复洛阳,洛阳百姓哭迎。而当刘裕离开洛阳,洛阳百姓拉着他的马,不让刘裕离开。
对汉家统治者如此依恋,可那些统治者有几人把他们放在心上?
不能做刘寄奴,让北伐毁于一旦,前功尽弃啊。
李洛感叹万分,眼睛湿润道:“朕既收复洛阳,这洛阳便是大唐东都。北伐之心,矢志不移,父老尽可放心!朕回洛阳,中原可安!”
说完,亲自下车,来到那白发老丈面前,双手接过一抔黄土,仰天说道:“苍天在上!祖皇在上!列祖列宗在上!臣洛,回到洛阳了!回到洛阳了啊!洛邑神都,重归汉土了!”
言罢,热泪滚滚而落,随着洒落的黄土飘零在秋风中。
“陛下…”周围的大臣将领人人落泪,再次伏地拜道,百姓们也依次由近及远的再次拜入尘埃,五万唐军也依次下拜,以李洛为中心,如同巨大的涟漪一般往外扩散。
“陛下…”
“万岁…”
哭声和山呼之声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洛阳百姓备受鞑子摧残,十室九空,朕甚悯之。传旨,洛阳百姓免税三年,以为东都恢复之计。令拨军粮十万石,赈济城中百姓…”李洛下令。
百姓再次山呼万岁。
随即,京兆尹罗微上前,请天子入城。
罗微一直是李洛的随驾文臣,之前也是马致远的副手。马致远担任司录寺卿之后,罗微就和韦素成为李洛身边的常侍文官。他虽然没有韦素有才能,却也算跟了李洛五年的老臣了。
如今,终于被外放,连升几级擢升为正三品洛阳京兆尹。
“启禀陛下,洛阳紫微宫已经打扫收拾完毕,请陛下入城!”换了一身紫色官府的罗微,恭恭敬敬的禀报。
虽说连升几级,令人好生羡慕,可罗徽其实更希望一直留在圣主身边,哪怕永远当个五品司录参军也好。
“罗轻辛苦了,平身吧。”李洛看到盯着两个黑眼圈的罗微,也知道他这几天为了接驾很是辛苦。
李洛来到南城门,看着早就不复昔日风采的洛阳城,久久不语。
洛阳!
整个华夏,没有哪个城池,比洛阳更有资格代表中原了。
洛水清波,洛邑厚土,承载着的是几千年的华夏文明。
洛阳曾是煌煌京华,光芒四射,文明荟萃之都,其绝代风华,绚丽之姿,冠绝天下。
华夏之珠,非洛阳莫属。
可是如今,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乍一看,就是一座破败的荒城,如同饱经风霜,屡受摧残的老人,在秋风中沐浴着夕阳。
李洛知道,洛阳的彻底没落,就是从元朝开始。
在金宋时,洛阳仍旧是西京。仍然是宇内一等大城。
可是到了明朝,洛阳彻底变成一个小城。从元朝起,洛阳再也没有重新成为一流城池。
洛阳和长安的没落,其实是整个古代华夏国运没落的缩影。
李洛的眼神慢慢变得淡然而坚定,他走到城墙边,抚摸着一块斑驳的青砖,感知着那种岁月的沧桑。
夕阳照在唐主身上,在城墙上留下一道黯淡的光影。
唐主拍拍城墙,回过头来看着随驾的文臣武将,迎着夕阳眯着眼睛,语气铿锵有力的说道:“洛阳,永远是大唐东都。东都,将再次兴盛,光耀天下!这是朕,对洛阳的承诺。君-无-戏-言!”
众人一起动容,洛阳父老更是激动的难以自已。
洛阳,将再次兴盛,光耀天下!
君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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