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是在没和皇帝商量之前,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和当场那么多官员把这件事摊开来说了?”
南宁侯府,日新楼,高务实书房之内,刘馨颇为诧异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番,问出了上面这段话。
高务实一摊手道:“对啊,当时那个情况,我看火候也够了,自然便说了,而且事后来看反响也不错。”
“不是,我不是关心反响如何。”刘馨皱着眉头道:“你这么不和皇帝提前商量,就先抛出这么大个事,真的没有问题?”
“这么大个事?多大个事?”高务实失笑道:“你说的大事,莫非是‘三等制外爵’这个?”
“要不然呢?”
“这是小事。”高务实大摇其头,道:“你要真说大事,卖这三等制外爵的银子我当时只说明了‘百官占三成’一点,这才是大事。”
“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懂?”刘馨感觉自己好像和高务实没在一个频道。
高务实摸了摸下巴,道:“这样吧,我来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开出这么三等爵位来公开售卖,属于是轻贱朝廷名器,而我在这之前甚至没和皇上提起过,更别提事先征得他的同意了,因此皇上会很生气?”
“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难道你不觉得?”
“唉……”高务实叹息一声,摇头道:“这就说明你既不懂咱们这位皇上,也不懂中国的爵位到底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
“哦?”刘馨兴趣来了,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在高务实面前坐好,道:“有劳高老师授业解惑。”
用这种语气和高务实说话的人,如今恐怕也就刘馨了。高务实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第一个问题很好解释,咱们这位皇上啊……朝廷名器在他眼里远不如银子来得实际——尤其是大把的银子。”
刘馨将信将疑道:“不至于吧,那不是一点规矩都没了?他是皇帝啊,不应该最重视规矩么,就和朱元璋一样。”
“他或许也重视规矩,但归根结底,规矩在他眼里大不过银子。”高务实道:“我只要举一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在原先那个时空里,因为三大征时户部总推说拿不出银子,到最后皇帝就从内帑拿了很多钱,然后他就到处搜刮,这话我跟你说过的,对吧?”
“是啊,可那不是缺钱么?”刘馨道。
“别急嘛。”高务实摆手道:“大明百姓穿衣服有颜色限制,这你是知道的,虽说现在规矩没那么严格了,但有几种颜色到底不是随便就能穿的。比如你一个平头百姓穿一身大红走在街上,这肯定得被巡城御史抓去蹲大牢对不对?”
“那是自然,但只要不是大红……哦,还有明黄这种,其他的规矩基本上也就存在于纸面上了。”
“但是,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服朱被锁拿,事情闹得皇帝都知道了,众臣要求严惩不贷,结果皇帝说:要服朱也不是不行,但是得定个税,交得起就随便穿。别说服朱,便是服黄又如何?”
刘馨错愕片刻,摇头道:“这大明朝的皇帝啊,真是一个个都不走寻常路。”顿了一顿,又道:“但你说我不懂中国的爵位,这又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公侯伯子男么……然后大明只有公侯伯,这我怎么就不懂了?”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几年前那位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给我写的那封正式函件么?”
“你是说西班牙和我们商量好南洋贸易相关合作协定的那封信?那我自然记得。”
“很好,那你记得腓力二世的落款前面那一长串头衔吗?”
“那太长了,我只记得前面几个,什么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国王、葡萄牙国王……什么的,后面忘了。”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考验我当年玩战略游戏功底的时刻到了,你听好,他的全头衔是:费利佩,蒙上帝鸿福,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国王和全体西班牙人的国王、葡萄牙国王、西西里国王、拿坡里国王、萨丁尼亚与科西嘉国王、耶路撒冷国王、东与西印度群岛国王、勃艮第公爵、布拉邦公爵、洛林公爵、林堡公爵、卢森堡公爵、海尔德兰公爵、阿尔萨斯领地伯爵、那慕尔藩侯、弗兰德伯爵、提洛伯爵、巴塞罗那伯爵、夏洛莱伯爵、阿瓦图伯爵、勃艮第-普法兹伯爵、埃诺伯爵、荷兰伯爵、聚特芬伯爵、鲁西永伯爵,金羊毛骑士团总团长。”
刘馨愣了半晌,纳闷道:“你居然有心思记这个,有什么用?”
“不是有心思记这个,而是我以前曾经在游戏里玩到过,玩了很久,所以这些领地早已烂熟于心了。”
高务实摆了摆手:“不过我现在不是要说我对欧洲地理有多熟悉,而是想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欧洲这些君主的头衔会有这么长一串,而这种情况在我们中国却没有?”
“诶,你还别说,这件事我还真是一直都很好奇,但是没地方问。”刘馨挺纳闷地道:“你看咱们的皇帝,称号多简单啊——皇帝,两个字就完事了。
再看欧洲人,就拿腓力二世来说,你刚才说他的头衔前面就有‘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拉贡国王’,这两块地加起来可不就是西班牙么,那怎么又还要加一句‘全体西班牙人的国王’?难道这地和人还要分开来单独算?
还有后面那老长一串的伯爵,我虽然记不全,但感觉他至少应该是把整个尼德兰全部分开计算了一遍,可是问题在于这有什么必要啊,你干脆搞个‘尼德兰国王’不就完事了吗?所以到底这是为什么,就为了显得比较威风?”
高务实笑道:“我这么给你举例吧,比如说我把虎州城的某个湖送给你了,又送给你定南城一座府邸,还送给你京师一所别院,最后又送给你升龙城一处庄园,等等等等……最后,现在你要统计财产了,以上这些不动产你能不能一句话概括?”
“那肯定不能啊,这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我怎么概括?我只能一个个列举出来。”刘馨说到这里愣了一愣,若有所思道:“哦,你是说……欧洲君主们的这些头衔,与其说是爵位,不如说是财产?”
高务实笑道:“聪明,正是如此。”
“可是不对啊,就像我刚才问过的,卡斯蒂利亚加上阿拉贡就是西班牙了,他说自己一句西班牙国王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分成两个国王之后又加一句全体西班牙人的国王?”
高务实道:“因为‘西班牙国王’在法理上并不存在,法理上存在的就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和阿拉贡王国,但是这两国从他的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时期就已经形成共君国了,如今已经产生了‘西班牙人’这个概念,因此他只能把两个国王清楚表述之后再加上一个‘全体西班牙人的国王’……这是个法理上的归属权问题。”
“还是不对啊,比如说既然阿拉贡国王已经说过了,那么巴塞罗那伯爵、鲁西永伯爵这种阿拉贡治下的领主干嘛还要再说一遍?
这不是废话吗,你都已经是阿拉贡国王了,治下的领地再重复一次有什么意义?要是按照这个搞法,那大明皇帝要把两京十三省乃至于几百个府全部放进自己的头衔里吗?”
“有句话你应该是听说过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对吧?”高务实问道。
刘馨先点头又摇头,道:“这句话我听过,但和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个问题有关系吗?”
“有关系,关系很大。”高务实道:“正因为‘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种封君与封臣的关系,所以……嗯,比方说这个阿拉贡国王,他名下肯定不止有巴塞罗那伯爵、鲁西永伯爵,可能还有什么萨拉戈萨伯爵、托尔托萨伯爵之类的。
那么,这些伯爵有的并非腓力二世亲领,他就必须将这些人单独区分开,区分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所领的伯爵领表述在自己的头衔里。否则如果不这么干,其他伯爵可能就要抗议他无视他们的合法领地乃至于荣耀之类的玩意了。”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真是有病。”
高务实哈哈一笑,重申道:“总之你只要明白他们罗列那么一长串头衔的根源,在于那些表述相当于表明自己的财产……欧洲人重视的是财产所有权,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那中国是什么情况呢?中国的爵位不是代表所有权吗?还有,中国的皇帝治下也还有很多的王啊、公啊、侯啊,可没看见说皇帝因为在意这些人的财产所有权就不能自称全国的皇帝了。”
高务实笑道:“问题就在这儿了——中国的爵位真是表达财产所有权的吗?”
“呃……”刘馨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无奈道:“我已经懵了,你要不直说吧?”
“爵是什么?”高务实正色道:“我再问明白点:爵,这个字原本意味着什么?”
“爵就是爵位啊……呃,等等。”刘馨蹙眉道:“你问的是这个字原本的含义?那……爵是酒器。”
高务实赞道:“你看,这就对了——爵,本身是一种酒器。那么,它后来怎么成为所谓的‘爵位’的?为什么爵位这个东西,取字来源竟然是一种酒器?”
刘馨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诶诶诶,这题超纲了啊,我又不是研究这些东西的……麻烦高老师直接公布答案好不好,我猜累了。”
“还差一点。”高务实道:“我还得先告诉你一件事,才能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唉……行吧,那你说。”
“秦朝在商鞅变法之后奖励军功,划分二十等爵,这你知道吧?”
“知道,然后呢?”
“我们以前学的是这样,说秦国的士兵只要斩获敌人‘甲士’一个首级,就可以获得一级爵位,也就是公士,然后得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对不对?”
“我忘了,大概是吧,那又怎样?”
“问题就大了。”高务实道:“秦国变法之后打了多少仗?他们胜仗还特别多,可是秦国才多大,有那么多田宅和仆人提供吗?尤其是这个‘田一顷’,你看一颗人头换一百亩地,这秦国就一个关中的时候就已经打了许多胜仗了,秦王有那么多地够赏赐出去的吗?”
刘馨愣住了,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但随便盘算了一下就震惊了:“好像的确不可能啊,就说长平之战吧,几十万赵军覆灭,这人头不是海了去了?一颗人头一百亩,全中国的地都不知道够不够分了!”
“所以,这就是我要说的,商鞅变法这里所说的‘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并不是秦国或者说秦王拿出来赏赐给你。”
刘馨更纳闷了:“不赏赐?那商鞅说了个鬼?”
高务实呵呵一笑,道:“不赏赐,但是给你指标。”
“啥玩意?指标?”
“没错,就是指标,意思是……你现在立功成了一等爵,也就是公士,那么你就可以合法的拥有一百亩地、一处宅子和一个仆人。”高务实说到这里加强语气道:“但是,你怎么去获得这些,秦王是不管的。”
“这有屁用啊?”刘馨瞪大眼睛:“相当于我毛都没领到一根?”
“怎么没领到,领到了指标啊……你要是没这个指标,但偏偏你又很有钱,那么你就会很麻烦,因为你钱再多,买地也不能超过一百亩,还不能使唤仆人,否则就是违法……
那么,我秦国朝廷即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排除随时抓你问罪。如此,你要是这个富人,你是不是也很着急,然后就想着必须去立功混点爵位,以确保自己能合法拥有这些财产?”
“还能这么无耻的吗?”刘馨瞪大眼睛:“这简直是一本万利……不对,这是无本买卖啊!”
高务实哼哼两声,才道:“汉朝前期以黄老治理天下,到了汉武帝时,搞出了‘算缗’,要求天下人申报个人财产,超过个人标准的要缴纳一定比例的税收……这件事其实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周礼旧制。也就是刚才说秦国的那样,你的财产不能超过某个规定,而这个规定和你的身份高低有关。
也正因为汉武帝这样做算是一种恢复旧制,因此司马迁在记载时也只是简单表述了一下,说天下因此大破,却并没有像对其他很多事一样去批评汉武帝。
这就说明,即便在汉朝已经建国那么久了之后,这种风气或者说旧制在民间依然被看做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说秦国这么做是无耻,其实是拿现在的观点去要求秦国古人了。”
“好吧,我现在明白‘爵’是什么意思了。”刘馨道:“爵是是一种盛酒的器物,它的大小可以限定里头能装多少酒,但是这酒从哪来呢?你至少不能指望这个‘爵’自己变出酒来。
所以,爵位的意思也是从‘爵’的意思里演化出来的,意思就是我给你这个上限,但你能不能达到这个上限,那是你自己的事。”
高务实拍了拍手掌,道:“恭喜恭喜,你现在知道爵位是怎么回事了,那么你再想想,我给出的这个所谓‘三等制外爵’是不是同样源于这样的意义?”
“明白了,这下真的明白了。”刘馨叹道:“你只是给了三等指标,本质上就和秦朝那个二十等爵一回事,是个无本买卖……而皇帝一门心思要钱,他肯定会喜欢这个法子,因此你一点也不担心他会不答应。”
高务实微笑点头:“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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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稍微迟了点,但还是完成了。另外,这章虽然来不及仔细打磨字句,但内容方面我个人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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