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岛直茂此言说出了在场不少将领的心声。是啊,此次大军南下至少有十万之众,但明军如果是五万,那么根据碧蹄馆之战的经验来看,要歼灭就根本不可能,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将其逼退。
然而如果明军只有三万呢?根据釜山方面传来的消息,明军不仅攻占了泗川、晋州,还一边往釜山窥视,一边出兵攻击全罗道南部各地,这就意味着明军的兵力一定会分散。
他们总共只有三万人,却还把兵力分散掉了,而我大军南下却可以集中兵力,这其中的优势不言而喻。
再有便是,明军方面威逼釜山应该本来就有“攻其必救”之意,是故意调动我汉阳守军,但是“调动汉阳守军”这一举动本身的意义在哪?自然是为了给麻贵攻取开城、汉阳这朝鲜二京创造条件。
在这个问题上,所有日军将领的看法高度一致,都认为高务实这一套操作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让麻贵能够尽早收复朝鲜二京。
日军将领有这样的想法完全合情合理,毕竟日本国土面积有限,各家大名的领地即便号称“一国”的,其实放在大明的话可能也就一府,有些甚至可能就一两个县罢了。
因此在他们眼里,攻占敌国“都城”或者说“治所”、“居城”,那这场仗就几乎已经取胜了,至少也是胜利了一大半,无论军事意义还是政治意义都是非凡的。
既然有这样的思想钢印在,日军将领自然认为高务实既然亲自出马,必然要第一时间收复开城、汉阳,以此证明他这位大明第一文帅绝非浪得虚名。
不过很可惜,他们是以自己受限于日本狭小国土而形成的局限眼光看待高务实,他们也更不可能料到高务实从“上辈子”就受到一句名言的巨大影响:“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这句话出自哪位伟人之口不必多说,当时实在解放战争时期,延安是中央所在地,被誉为革命圣地。清清延河水、巍巍宝塔山,吸引着无数热血青年和爱国民主人士,但是也成了凯申物流集团的眼中钉、肉中刺。
战争进行到47年,就在我军即将转入战略进攻之际,物流大队长发了狠心,严厉要求一定要对“匪军老巢”延安实行“犁庭扫穴,切实占领”。
是年三月,物流大队长把对解放区的全面进攻改为重点进攻,其重点进攻方向之一就是陕甘宁边区,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延安。
当时中央决定先放弃延安,伟人鼓励广大战士说:我们打仗,不在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在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敌人进延安是握着拳头的,到了延安,他就要把指头伸开,这样就便于我们一个一个地切掉它。要告诉同志们,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我们就要回来,我们要以一个延安换取全中国。
金玉良言已经摆在这里了,高务实哪怕照猫画虎也总能模仿一二,所以他的根本目的并非什么开城、汉阳——当然如果能顺便拿下固然也是好事——他的根本目的其实就是调动猬集于汉阳的日军主力。
如果不是要调动汉阳日军主力,那他当时直接登陆在麻贵主力附近不好吗,何必大老远跑来朝鲜南部?
来朝鲜南部,一来可以用舰队封锁釜山,切断日军与本土之间的海上联系,二来可以逼迫汉阳日军不得不立刻赶来救援。
问题是,汉阳日军来了之后呢?那就要看日军是怎样一个来法,确切的说就是来了多少人,是作一路来,还是作多路来,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应对和处理。
而此刻由锅岛直茂的提议肇始,日军高层开始了新一轮的商议,最终得出的结果就是:留加藤清正与岛津义弘两部死守汉阳,坚决打一场笼城战,一定要让麻贵所率明军主力顿兵于汉阳城下不得寸进。
与此同时,左右两路军合为一路,经忠州、尚州,再沿洛东江南下,作出进驻釜山之姿态,然而当大军到达昌宁时却忽然折向西南,直取晋州、泗川,一举击败高务实所部!
日军将领们在做出这番计划时什么还忽然强调提醒说,在击败高务实所部时千万千万要注意,绝对不能阵斩其人,必须将之活捉,以便用他为筹码与大明皇帝谈判,如此便极有可能迫使大明皇帝答应割让朝鲜南部——不对,应该是割让整个朝鲜给日本!
商议到这个程度,几乎所有日军将领都兴奋起来,觉得“会战兵力是十万对三万,优势在我!”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岛津义弘与黑田如水看来不那么兴奋。加藤清正见状,不去管那位在他心中总是倚老卖老、故弄玄虚的黑田如水,却对岛津义弘道:“岛津殿下,对于笼城作战,在下自问有些心得,我第一军团自愿作为主力。岛津殿下与贵军团若不嫌弃,可以为我第一军团辅助,如此也可以减少伤亡。
当然了,倘若因为汉阳城防实在难以顶住明军大筒轰击,最终贵我二部仍需撤离,那么届时岛津殿下也有力量在撤退进行时施展岛津家名震西国的‘钓野伏’,让明军受一重创,这计划你看可好?”
岛津义弘打了一辈子仗,哪里听不出加藤清正这番话的潜台词就是“这场汉阳笼城战以我为主”?
不过加藤清正这爱揽功的性子倒也正好符合岛津义弘的心意,因此后者微微一笑,客气地回答道:“甚好,甚好,那就辛苦加藤殿下了,在下一定好好欣赏殿下及第一军团将士之武勇。”
成名已久的岛津义弘把话说得如此谦逊,加藤清正颇为受用,笑道:“好说,好说。”
众人各自回营整备军伍、准备出发之后,黑田长政忍不住问一直紧锁眉头的黑田如水道:“父亲为何愁容不展?”
黑田如水冷冷地道:“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把第三军团尽量完好的带回中津城,而不是陷入朝鲜这片死地。”
黑田长政大吃一惊,忙道:“父亲此言何意?”
“我说得还不明白吗?朝鲜,死地也。”黑田如水叹了口气,摇头道:“秀家这孩子,好在忠贞不二,却也坏在忠贞不二;至于毛利秀元么,不愧是毛利家的人,有危险时慌不择路,有好处时争前恐后。
呵呵,咱们有这样两位总大将,你还真以为此次大军南下能够击败高务实,甚至能将他生擒?真是天真啊……若为父所料不差,眼下我军这一切举动,恐怕全都在高务实的预料之中。”
黑田长政眉头大皱,语气略有些不满,反问道:“父亲这话未免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黑田如水并不因为儿子的质疑动怒,只是平静地道:“你可知道,这并非高务实第一次以自身为饵,诱使他的敌人按照他的心意调动?”
黑田长政依旧皱着眉头,但这次总算思考了一番,然后才问道:“高务实希望调动我汉阳主力南下,这一点方才军议时大家都已经讨论明白了,孩儿不明白父亲为何仍然对此感到焦虑。
方才军议不是说了吗,他希望我们去釜山,那我们就偏偏不去,而是行至离他不远时突然转道奇袭晋州,进而夺下泗城将其俘获,这难道还在高务实预料之中?”
黑田如水道:“奇袭晋州能否成事我目前不敢断定,但至少你们想要在泗川生擒高务实的计划我敢说绝对不会成功。”
“为什么?”黑田长政反问道:“根据刚才军议时的计算,泗川兵力应该只有五千到一万人,我军十万大军怎会拿不下来?”
“你们不是打算先取晋州么?晋州那位刘綎也是明军名将,且据我所知,此人之悍勇不亚李如松,有他在,你们多久能拿下晋州?在你们攻打晋州的那段时间里,高务实就傻傻的呆在泗川看戏吗?”
黑田长政迟疑了一下,歪着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可以选择以少股兵力在晋州与刘綎对峙,而主力则南下泗川……”
黑田如水“为将者当纵观全局,面面俱到,你在说思考计划之前有没有想过一点:高务实以相国之尊、侯爵之贵、经略之重,为何偏偏要留在泗川那样一个小地方,却不与刘綎那样的名将所处一地?”
这一问还真将黑田长政给问语塞了,黑田长政迟疑道:“会不会是文武不和?”
“笑话!我看你对明国内部真是全不知情,连这点基本的情报都未曾掌握,如何算得上知己知彼,更何谈什么百战百胜!”
黑田如水十分不满,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那刘綎二十多年前便投入他高家门下,乃是高务实在明国南军之中最为重用的将领!你说高务实与刘綎文武不和?你怎么不说太阁与加藤清正文武不和啊?”
黑田长政被训得没了脾气,低头认错道:“父亲教训得是,是孩儿对明国内情疏于了解了,请父亲责罚。”
“我现在没空责罚你,我只希望中津将士还能够返回本领,莫要全葬送在朝鲜这异国他乡了。”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黑田如水虽然很不满意,但轻哼一声之后还是稍稍压下火气,指点道:“高务实之所以留在泗川,正是他一贯的谨慎使然。你莫要忘了他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那儿的——虽然我们迄今不知明军水师实力究竟有多强,但至少胜于我军水军是毫无疑问的。
既然如此,他留在泗川便意味着他既可以作为诱饵让我军飞蛾扑火般朝泗川而去,可与此同时,他也随时可以从海路离开,让我军扑一个空。”
“原来是这样,父亲高见!”黑田长政恍然大悟,但马上又有新的疑问,思索着道:“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是说,如果我们扑过去他就跑了,那他这诱敌之策又起到了什么作用?”
“作用?哼哼,你能问出这番话,意味着在你心里已经提前确定了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当你们扑到晋州、泗川时,汉阳仍在我军手中。”黑田如水冷冷地问道:“可是我问你,如果彼时汉阳早已失陷,则情况会变成怎样?”
“啊!那我们恐怕就要面对一个笼城死守的晋州,以及背后追杀而至的麻贵大军了,然后说不定还会被南北包夹。”
黑田长政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发白道:“那时两军总兵力相差仿佛,但明军兵力弱势的南路有晋州城防为恃,北路麻贵部则有大筒、骑兵之优势。如此一来,双方野战恐非我军能胜……”
日军野战打不过明军,这一点早已是日军内部公认的事实,黑田长政按照父亲这一番分析,陡然发现事情如果真是这般发展,最后的结果恐怕偏偏就是日军主力不得不在晋州城外与明军麻贵部打一场野战。
这还不是最坏的情况,最糟糕的恐怕还是万一战事不利,刘綎部便可能会从城中杀出,届时便能与麻贵南北对进,夹击甚至合围日军。到那时,自己岂不走投无路?
他一惊一乍好半晌,忽然发现这个假设存在问题,连忙道:“可是父亲,汉阳有加藤清正与岛津义弘联手笼城,应该不会那么快被麻贵攻陷吧?而只要汉阳能够坚守,以上这些情况又怎么可能发生呢?”
“你认为汉阳有他二人联手便不会在短时间内陷落?”黑田如水长叹一声:“我倒也希望事情的发展真是如此,可是我问你,加藤清正、小西行长还有我们黑田家这些太阁麾下旧将,为什么都被分封在九州岛上?确切的说,是正好分封在堵住岛津家去往北九州的道路之上?”
黑田长政面色大变,甚至紧张地左右查看了一番,这才压低声音道:“父亲,您是在怀疑岛津义弘有背叛太阁之心,故意败于麻贵之手,甚至……害死加藤清正?”
黑田如水一脸漠然,冷着脸反问道:“我说过吗?”
“呃……可是您刚才这话的意思可不就是?”黑田长政愕然道。
黑田如水长叹一声,似乎已经无力继续教导了,只能摇头道:“记得为父上次和你说过的话吗?现在太阁殿下一定已经病重,关白殿下也已不在,而阿拾……年纪太幼,什么都指望不上。如此大厦将倾之际,黑田家将来何去何从,已经到了不得不认真考虑的时候了,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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