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闪耀之下,轰隆巨响接连而起。号称大明主力野战火炮的京华三号炮集中轰击,数十门火炮的齐射真个是地动山摇,蒙古骑兵在这并不算宽阔的河边大道上被轰了个人仰马翻。
只一轮齐射,便有至少百余名骑兵当场去见了佛祖或者长生天,还有数量更多一些的蒙古骑兵被弹跳的弹丸或战友残肢砸下马来。
在这样的高速冲阵之中被残肢击中,犹如后世的飞鸟撞飞机,看似不起眼,其实很多时候后果严重。残肢与冲阵骑士之间的相对速度固然比不过飞机与飞鸟,但也足以让人落马,或让奔马失蹄。而在这样的骑兵密集高速冲刺之中落马,存活下来的希望可谓极其渺茫。
这一轮炮击,蒙军至少有三百骑兵当场损失或是直接丧失了战斗力,明军火力之提升,让不少图们麾下的老将观之色变。
曾几何时,那支火炮动辄炸膛,三眼铳只能抵近射击而更多只能作铁锏砸人的明军,竟然火力大增至斯!
曾几何时,那支只有家丁敢战,寻常士兵听见铁骑隆隆便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的军队竟然脱胎换骨!
布日哈图面沉如水地在后方观战,脸上的阴霾正如今日的天气。图们大汗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前方的伤亡,控制住胯下蠢蠢欲动的战马,转头问布日哈图:“真要这样打?”
布日哈图黑得仿佛能滴下水来的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道:“大汗若舍不得一两千精锐,这刺刀阵永远也破不了。”
“张万邦也就两千人!”图们有些愠怒地道:“我蒙古勇士难道要和这些土鸡瓦狗一样的明军步兵一命换一命吗!”
大汗的怒火,身边的人都能感受到,然而布日哈图依旧板着一张脸,平静地道:“大汗算错了,我们不是一命换一命,是两命换一命——我们还得搭进去一两千匹上等战马。”
“你!”图们大汗一扬马鞭,指着布日哈图,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无言以对,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这一仗的必要性布日哈图早已提前和他说过,可能导致的伤亡同样也对他隐瞒。图们不是不知道,只是当他面对这样的伤亡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心惊、心痛、心怒。
蒙古铁骑这么多年来,何曾与明军打出过这样的伤亡对比?
这伤亡比别说一比一了,就算一比五,甚至一比十,蒙古人也没法和大明比啊!
达延汗时期蒙古分为“六万户”,即六个“万户”大部落,当时全蒙古人口约一百六十万。达延汗之后历经数十年发展,尤其是俺答汗时期土默特的强盛导致人口增长。
虽然蒙古左右翼已然分裂,但北元朝廷的架子还勉强搭着,大致的总人口还算有个数,约莫是一百九十万左右,不到两百万。[注:以上数据来源于《蒙古族历史人口初探(11世纪-17世纪中叶)》,作者王龙耿,沈斌华。]
这么说来,蒙古总人口也不过两百万,其中土默特和鄂尔多斯、青海土默特就占去了一半以上,察哈尔及东部附庸只占四成左右。而这四成里头,直属于察哈尔汗庭的又只有一半略多,大致不过五十万人上下。
五十万左右的总人口,察哈尔能在战时拉出六到八万大军,这已经是典型的蒙古特色了,还要继续拉出更多人马的话,那就真的只能连老弱妇孺都跨马扬刀。
这样的实力,如何能去和大明打一比一的交换比?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但布日哈图早已和他说明白了其中道理,这一仗如果不打,明军将来只会越来越不好对付,不仅明军精锐都会习得刺刀阵这一克制蒙古骑兵的战术,连寻常军队都会这般发展。到了那个时候,蒙古还凭什么和大明相争?早些称臣纳贡得了。
说实话,如果只是称臣纳贡,图们也不是不能考虑。即便他是“大元皇帝”,可这个皇位早已成了个象征性的名号,蒙古人内部都已经久不使用,而只以“蒙古大汗”相称。
蒙古大汗虽然也是一国之君,但中国为“天朝”的这种思想,作为曾经统治过中原七十年的蒙古人,他们内心深处其实也有,因此蒙古大汗给中原皇帝称臣虽然面子上有点难看,却也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布日哈图认为情况正在发生改变,蒙古相对于大明如果一直呈现出持续衰落的局面,将来大明未必不会直接将蒙古收入囊中。
布日哈图用来说服图们的例子,便是大明重修大宁城。大宁城在大明早期便是专门用来控扼蒙古的一座城池,后来因为大明内部爆发靖难之役以及后续的动荡,这才最终被放弃。
如今,明人夺回并重修大宁城,其中含义还有什么好说?无非是要彻底控制蒙古罢了。换句话说,蒙古人再不想办法抵抗,将来连“蒙古大汗”都不会有,说不定……将来大明朝廷之中会出现“蒙古总督”、“蒙古巡抚”之类的职务,正如云南巡抚一般。
这个前景让图们不寒而栗,他不敢想象成吉思汗的子孙不仅丢了中原,甚至还会丢掉蒙古老家,只能匍匐在朱元璋的子孙面前自称臣属——虽然把汉那吉已经这么做了。
图们的信心并不充足,但不管如何,他作为蒙古大汗都不得不一试。倘若今次之战真的能打破刺刀阵以步制骑的神话,说不定明人内部真的会产生巨大的分歧,让蒙古再次喘过气来。
想到此处,图们不再多言,只是目光中多了一丝忧虑。
前线的作战仍在继续,蒙古骑兵在布日哈图早前的誓师动员中早已知道自己所要面临的局面,也知道此战的重要性。虽然第一轮炮击就让他们损失惨重,几乎相当于过去打草谷时被明军大军伏击的伤亡,但蒙古勇士们并不退缩,反而齐齐高呼。
他们在呼号声中互相提醒,让大家知道自己离明军已然越来越近了,只要冲到明军面前,打破那区区一些不算太长的刺刀组成的防线,后方的明军步卒根本没有抵挡之力。
然后他们便吃到了第二轮炮击。坏消息是,他们再次损失了三四百人之多;好消息是,从距离上可以看出,明军的大炮已经来不及打第三轮齐射了。
前军不计伤亡的狂热冲锋将后方骑兵们的勇气激发出来,源源不断地向前冲阵,没有人考虑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死亡还是胜利。
前军的精锐更是按照布日哈图的指点死命控制好战马,以免它们在巨响中受惊乱了阵脚,以及在面对刺刀阵时失去往前冲的勇气。布日哈图为了这次作战,集中了大量的重骑兵,这些重骑兵在蒙古军中非常宝贵。
在将近三百年前蒙古西征时期,一支典型的蒙古军队里重骑兵大约占四成,轻骑兵占六成。重骑兵主要用于突击,有必要也近身搏斗。
第二次西征(1235-1242年)时蒙古重骑最常见的铠甲是铁片甲(外史称之为lamellararmor),也有人穿锁子甲和皮革护甲。铁片甲本身可以抵御弯刀的劈砍以及弓箭和其他投掷武器的穿刺,但是刀剑能轻易砍断固定铁片甲的皮筋,连续多次的劈砍可能导致铁片甲崩裂。
同时期的欧洲重装骑士一般全身(包括头部)披戴锁子甲,刀剑的劈砍不能损毁锁子甲,但是箭和长矛能穿透,而且锁子甲沉重,大大降低了骑兵的灵活性和速度。
而相对于重骑兵,轻骑兵在蒙古战术体系中则更加重要,可以远射、诱敌、警戒、迂回包抄甚至近战,主要的打击手段是密集放箭。
然而轻骑兵虽然重要,却不代表他们的地位比重骑兵更高。轻骑兵一般只戴圆型头盔,身体和马匹的护甲很少。轻骑兵们使用的蒙古复合反曲弓(弓背由木材、牛角和肌腱复合制成)的性能比欧洲当时最好的英国长弓(榆木或紫杉木制成)还优越,外史专家得出的结论是:蒙古弓拉力至少166磅,有效射程320米,英国长弓分别为80磅和230米。
不过,有效射程并非指有效破甲射程,在着甲的明军精锐面前,破甲是十分困难的事。别说当前的“寒铁宝甲”,即便是棉甲也难被箭矢射穿,要不然怎么经常有将领“身被数十箭”而不死?
蒙古重骑和轻骑使用的近战武器都是弯刀,在阿拉伯弯刀基础上改良而成。刀身小而轻,有很好的曲度,更符合力学理论。
“弯刀接触敌人身体会沿着刀刃曲面滑动”,不会砍入身体而拔不出,劈到铠甲不易被震飞,因此可以连续劈砍。轻骑兵还携带一种带钩的矛或枪,可以用钩把敌人拉下马。由于枪头有钩,刺入敌人身体不会太深,容易拔出。
随着蒙古左翼长期被大明“贸易制裁”,其麾下的重骑兵数量日趋减少,现在甚至已经只能维持在一成左右,更加宝贵不已。
如果说轻骑兵在东亚各个时期的战场上更多负责“游击”,那么重骑兵则是破阵的专业户,其在宋金之战、宋蒙之战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如今蒙古前军全部是重骑兵,没有钩镰枪配置,全部使用弯刀。
这样的配置意味着布日哈图没有考虑自身伤亡,他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冲垮张万邦部之后重骑兵对明军造成直接杀伤之上。
而且,这批重骑兵虽然摆出了锋矢阵,即整体虽然正面冲锋,但局部形成骑兵作战典型的“斜入”。可无论如何,这样的硬碰硬作战,对方又有刺刀阵在,前军重骑兵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此时,勇气决定一切。
随着火炮的暂时谢幕,明军刺刀阵后方的三段击开始打响。套路是一贯的套路,第一轮齐射造成了蒙古重骑兵近百人伤亡——这个数据比不上漠南和辽南那两次,原因就在于布日哈图前军是有准备的,清一色使用了被甲的重骑兵。
第一轮火枪齐射由于刻意在较远距离射击以争取后面能多打一轮,因此杀伤力略有不足,造成的伤亡自然不算太大。
蒙古人无动于衷,继续向前冲击。很快,明军打响了第二轮齐射,这一次杀伤力就远超第一次了,两百多名重骑兵瞬间损失。
蒙古人依旧无动于衷,甚至呐喊得更大声了一些,继续向前突进。他们距离明军刺刀阵已经只有百步之遥,对于冲阵中的骑兵而言,这点距离顶多够明军再打一轮齐射。
第三轮齐射毫无意外地打响,由于距离已经只有五十步左右,双方几乎都能看清对方的眼睛,看到对方的神情。
蒙古人是狂热中夹杂着某种愤怒,明军是冷厉中夹杂着一些担忧。但不论如何,第三轮齐射的效果与第二轮齐射相差无几,又有至少两百多名蒙古骑兵当场报销。而且这一次,明军能轻易看到他们身上的铠甲被洞穿,血花四溅。
但此时,明军的考验才真正到了。三段击已经打完,虽然退后的第一排火枪手已经换好了纸壳定装弹,随时可以继续射击,可是蒙古重骑兵已经冲到了刺刀阵前。
虽然这支重骑兵冲阵队伍已经明显比一开始变得薄弱了许多,战前约莫两千重骑兵,在两轮炮火和三轮火枪齐射之后,现在可能只剩下一千挂零,可是一千重骑兵一往无前地冲杀到刺刀阵面前,刺刀阵真的能够抵抗得住么?
万一抵抗不住,接下去怎么办?
战场来不及思考,蒙古重骑兵现在没有了远程武器威胁,积压的怒火完全释放出来,凶猛地冲击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狰狞的面孔说明了他们对眼前这支明军刻骨铭心地仇恨。
以步制骑?现在看你还怎么制!
但他们马上就发现,他们一心只关注明军的火炮与火枪,却忽视了某些“老旧武器”。
张万邦临时布置的“地涩”被蒙古重骑兵们纷纷踩踏,飞扬乱舞。很多被战马踩裂飞起的地涩将木板上的铁蒺藜狠狠拍在了战马或者战士身上。
蒙古重骑兵的战马具装并非欧洲式的,防护并没有那么夸张,战马的腿部完全NUO露,被铁蒺藜拍中会立刻丧失战斗力。于是又出现了一波无法避免的损失,两百余重骑兵倒在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仅剩的八百重骑兵彻底愤怒了,他们红了双眼,心中的愤怒已经只能用鲜血才能洗尽。布日哈图以一千两百最珍贵的重骑兵,换得了八百重骑兵抵近刺刀阵前沿。
没有人还有心思去考虑划算不划算,一场血的较量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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