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吵醒了宁青青。
她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把手伸到玉枕旁边,摸到冰冰凉凉的传音镜。
青铜八角镜上雕满繁复的花纹,宁青青手指微颤,急切地顺着硬质纹理摸到镜心,注入一丝灵力,然后轻吁了一口气,静静等待镜中传出声音。
许久,传音镜中没有丝毫动静,耳畔仍旧只有从远处漫过来的喧嚣。丝竹鼎乐声、歌声、觥筹交错声。
是乾元殿的方向。
宁青青彻底清醒过来,她皱眉起身,把传音镜放到面前看了看,发现镜面一片灰暗,全无灵力波动。
她怔忡地摩挲着传音镜上冰冷的纹理,心中有些不敢相信。
怎会……只言片语都没有?
她昏睡之前给谢无妄传了音,告诉他辟邪洞中镇压凶兽的封印有所松动,她修复封印时受了伤,让他早些回来。
传音之后她就睡过去了,睡得一直不安稳,层层乱梦纷至沓来。最让她焦急的,便是梦到谢无妄嘶哑的声音从镜中传出来,又急又痛,迭声唤她名字让她不要死。宁青青想要回复他自己没事,可是梦中的手指怎么也碰不到镜心,越是着急,越是连传音镜都拿不稳。
她像溺水一样在睡梦中挣扎,却一直魇着醒不过来,她后悔得要命,悔不该多事告诉他自己受了伤。
随后,梦境急转直下,变成了彻底的噩梦。她梦见谢无妄心神大乱之际,被面目狰狞的魔族、妖兽、叛徒轮番偷袭,长袍被血浸透,一滴一滴自袍角渗出来。宁青青拼命扑腾,却怎么也醒不了,越是想要抓住传音镜,却将它越推越远……
一场乱梦,令她煎熬得死去活来。
她心如刀绞,求救无门,恨不能以身代之。
她在梦中绝望浮沉,不知该如何才能解脱,没想到,最终将她拉出梦魇的,竟是乾元殿内一场歌舞盛宴。
谢无妄什么事都没有。他回来了。他若不回,乾元殿便是绝对的禁地,无人胆敢踏足半步。
他回来了,可是没有回复她的传音,也没有到玉梨苑来看一看受伤的她。
层层冷汗将衣裳紧贴在宁青青的身上,又闷又冷,梦中余悸未褪,心脏仍在失控地乱跳,手和足后知后觉地泛起了一阵阵酸麻。她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平复下来。
“梦而已。”
她拥着轻柔细腻的云丝衾出了会儿神,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傻。
谢无妄,怎么可能像梦中那样。
他永远不可能发出梦中那般嘶哑急切的声音,也绝不可能因为她而心神大乱。
他那人,脸上总是带着浅淡的笑,但心却是凉的。
当初与太虚门一战中,谢无妄最得力的属下,也是跟了他最久的张平阳惨死在眼前,他也没有流露丝毫异色。
灭了太虚门之后,他高坐上首,令人搬出美酒犒赏三军。他自始至终都噙着淡笑,单手支颐,等众人大醉三日之后,他指了酒量与酒品最好的白云子,接任了张平阳的左前使一职。
就是这么一个冷情的人,天圣宫上下却愿意死心塌地效忠于他。
他待她忽冷忽热,她亦像飞蛾扑火一般爱着他。
宁青青将传音镜放回枕边,赤足下了地。温软的触感顺着肌肤传回来,冲淡了伤春悲秋的愁绪。
她居住的玉梨苑位于乾元殿后方的峭壁上,整个庭院中,地板、墙壁、屋顶、回廊,都是用极品玉梨仙木建成,冬暖夏凉,泛着清淡异香的灵力日夜滋润肺腑,极是养人。一株玉梨仙木已足够让两个中小型的门派大打出手,而谢无妄好大手笔造了这间庭院,只是为了藏她一个。
入睡之前她服了调元丹,此刻淤在胸间的内伤已好了大半。
住在这般灵蕴仙境,用着最上乘的疗伤圣药,她能出什么事?这么一点小伤,对于谢无妄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若是心情不错又恰巧无聊,或许还有兴致安抚她一两句,若是在办正事,那么不理会她也是理所应当。
若要计较,那就矫情了。
早些年她误以为他和她结成道侣便是亲近的夫妻,因为他冷落她,她曾不知好歹地找他吵闹过几场。每一回,他都是一言不发,漫不经心地睨着她,眸光温柔又漠然。事后他待她更加冷淡,而她在愤怒、委屈、伤心之后,终是抵不住思念煎熬,反思自己过错,告诉自己他本就是那样的性子不该强求太多,然后找个借口与他和好。
谢无妄倒是不会与她计较,她下台阶,他便接。
反复数次之后,宁青青彻底明白了,想要改变谢无妄纯粹是痴心妄想。
如今再遇到什么事,她已学会第一时间调节好情绪,不再无谓伤情。
宁青青走出卧房,看到院井上空吊着半轮清月,月华铺洒在精致的屋檐和回廊上,与橙黄色的玉梨仙木交叠着盈润的光芒,无需灯火便足够照明。
回廊的地板同样是玉梨仙木铺就,宁青青穿过雕花扇排门,踏着仙气氤氲的灵木,从左侧走廊的掩门绕到主屋后方的瞭望台。
玉梨苑建在万丈峭壁之上,瞭望台是背靠主屋的木质大阳台,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搬一张软榻在这里晒太阳,极为舒适惬意。
瞭望台下便是无尽深渊,漫卷的云雾淹上木质地板,遮蔽了脚踝。宁青青扶着横栏望出去,只见一片空阔,万里河山尽收眼底,星星点点的灯火铺到遥远的大地尽头,这一片是极为繁华的地域。
入目所及,都是道君谢无妄的江山。
他在修真界的地位和势力,便如人间帝王一般。
宁青青收回视线,望向瞭望台以东的峭壁。百丈外,有一处泛着火光的岩洞,那里便是辟邪洞,里面封印着一头上古凶兽。
封印是谢无妄用自身本命元火设下的,唯有他的道侣可以接近。谢无妄出门在外时,便由宁青青看守封印——倒也无甚危险,因为这头上古凶兽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扑腾一气,也无法突破谢无妄的封印,顶多便是让封印小有松动。
宁青青及时修补封印,不过是谨防蝼蚁溃堤。
她早已习惯将家中一切打理得妥妥当当,让他每次回来都可以完全放松心神,不必再顾及这些微末小事。
昨日是她大意,才会不慎弄伤了自己。若是换成谢无妄的属下出了这种纰漏的话,少不得还要领罚,他只是不理她而已,可以说十分宽容了。
她这般想着,隐约觉得好像有些什么东西簌簌落到心底,埋进她永远不会去翻看的角落。
再看了看固若金汤的封印,她缓缓旋身,准备回卧房继续调息。
刚踏着清凉的云雾走出两步,忽有微风从崖顶拂来,将娇媚悦耳的歌声送到她的耳畔。
音色极酥,连她一个女子,都听得隐有些耳热。
又有人给谢无妄送极品佳人了。
宁青青轻轻抿住唇瓣。这一条,是她绝不容许践踏的底线。
她与谢无妄吵闹过许多次,能逼得他明确让步的仅有一回。
二百年前,东海侯送来了一个美姬。美姬是珍稀无比的水性纯阴之体,对于谢无妄的九炎极火道体来说乃是绝佳的中和滋补品,哪怕不采-补,只是将她带在身边,也是大有裨益。
谢无妄收下美姬,允了东海侯夺取南海落霞仙岛。
那一次宁青青和他大吵一架,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天圣宫。
她找了一处幽静的竹木山林隐居,尝试着一点点将他从心里拔除。大约过去了三五日,谢无妄身边最胖的浮屠子寻到了她,告诉她,道君已将那个炉鼎送走了,并没有收用。
宁青青虽未跟着浮屠子返回天圣宫,但心中已然动摇。又过几日,谢无妄一身白衣,踏着月色出现在她的面前,向她伸出手。
竹影映在他的身后,挺拔俊朗的男人,好看得独一无二。
他身上的冷香,于她更是致命诱惑。
那是谢无妄第一次向她低头,宁青青根本无力抵抗,当即执了他的手,任他拥她入怀。
在那之后,无论谁往谢无妄身旁塞女人,他一概拒绝,不留任何余地。
宁青青渐渐便彻底释怀。
知道谢无妄不收人,至今已有好些年不曾有人送过美姬了,今日,又是哪个贼心不死?
宁青青不知不觉便走出了玉梨苑,踏上通往崖顶的白玉小道。
也许是因为那个噩梦,又或许是因为伤势还未彻底痊愈的缘故,此刻她似乎有一点软弱,心中十分挂念他,想要离他近些,最好能听一听他的声音。
也不知谢无妄平日都是如何拒收绝色佳人的,他会不会说是为了她?
宁青青耳热起来,疾步登上了崖顶。
乾元殿像一头黑色的巨兽,沉沉伏趴在山崖之巅,连月光都无法将它照亮。这是天圣宫的核心正殿,是谢无妄发号施令之所。
自玉梨苑至乾元殿后殿的范围是谢无妄的私人禁域,宁青青一路直行,没有碰到半个人影。
她走进了空旷无人的后殿,这里与前殿只隔着半座屏风墙和帐幔,前殿一切动静清晰可闻。
歌声已经停下了,一个尖细的男声啧啧叹道:“如此极品竟入不了道君的眼么?道君对尊夫人当真是一往情深、忠贞不二哪!”
闻言,宁青青的心脏不禁漏跳一拍,脊背涌起丝丝缕缕热流,胸中也在沸腾地冒着细小的泡泡,身体轻盈得像一片羽毛,一时竟是连内伤都感知不到了。
她屏息凝神,竖耳听着,想知道谢无妄要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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