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八月底,经过两个多月的筹备,二子拿着冯妙给他的五十万,召集了几个年轻人,把他们的广告公司开了起来。
最开始就依靠他们大学几年在电视台和报社积攒的一点人脉和经验,从零起步,慢慢发展和积累客户。
做了有几个月之后,这小子回来吃饭,说业务量还行。而今民营经济发展起来,商业气氛越来越浓厚,也就越来越重视广告,他们眼下主要做一些中小企业的广告策划,二子负责公司管理和客户开发,李旭带着其他几个人就重点负责广告策划和拍摄制作,各展所长,发展势头还不错。
“电视台插播的广告都比电视剧长了。”方冀南问,“那些大促销大减价、卖蚊香卖苍蝇药、卖祖传治脚气秘方什么的小广告,就是你们拍的吧?”
“妈,你看看我爸,”二子气得抗议告状,带着几分警告意味道,“爸,这吃饭呢,妈妈最爱干净了,妈妈是多高雅的人,你说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影响她胃口。”使完坏笑嘻嘻问冯妙,“对不对呀妈,您就该让他今晚睡椅子、跪搓衣板。”
方冀南说:“你小子将来可千万别结婚娶媳妇,将来你要跟媳妇吵架,我们无条件支持你媳妇。”
“那您慢慢等吧,”二子收起几分戏谑说道,“我们现在就一私营的小广告公司,人家那些国有大中型企业还得有眼睬我们呢,大企业现在一般都有自己专门的推广部门,做广告喜欢崇洋媚外找外资大公司,反倒是那些民营中小企业,是我们的客户主体,也没那么多套路,合作起来也简单,彼此都爽利。”
“说明这一行我们能生存下去,等我们发展起来了,就能赚大钱了,您就请好儿吧。”二子笑嘻嘻道,“爸,别看我们家数你职位高,将来很可能数你赚钱少。”
方冀南嗤了一声:“你妈要给我五十万,我存到银行都能赚钱。”
丫丫看看他们,撇撇嘴给冯妙夹了一个鸡翅说:“姨,别管他们,咱们俩
先吃完去公园散步,不要叔叔和二哥。”
方冀南瞅了丫丫一眼,觉得这小闺女怎么越来越被俩儿子带坏了,整天黏着冯妙不说,还学会挤兑他了。
“丫丫,作业写完了?”方冀南问。
“写完了。”
“那行,回头叫你二哥给你补补英语,上回你都没考好。”方冀南满意地看看小丫头嘟起的嘴巴,给冯妙碗里夹了一筷子豆腐丝,顺手把刚才的鸡翅夹走了,笑道,“丫丫,你就没发现你姨晚上不怎么吃荤菜?她怕发胖,控制体重,晚上吃清淡点儿肠胃舒服。”
方冀南自己把鸡翅吃掉,叫冯妙:“快吃,吃完咱们俩出去散步。”
冯妙从始至终都懒得说话,听他们爷儿仨磨牙习以为常了都,心说得亏大子没在家,在家他们家就可以相声了。
散步的时候方冀南用手量了量自己的腰围,琢磨着是不是胖了,也得控制一下。
人到中年,该养生了。
11月中,深秋的天气里,刘大妈进了医院。年纪大了,原本就有风湿病、月子病,秋冬时节一个寒流过来,就扛不住了。
刘大爷年纪也一把了,冯妙就让黄阿姨去医院帮忙照顾,几天后刘大爷回来,依旧是乐呵从容的心态,说要给刘大妈准备准备。
“在医院呢,现在医疗条件好,大爷您别多想。”冯妙道。
“我没多想,我们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刘大爷道,“其实你大妈早在十几年前,就把我们俩衣服准备好了,我们俩也没个儿女晚辈,自己不得准备下吗,这几年你把这房子买了,还让我们住着,平时处处照应我们,有人热闹着,要是我们俩这么大年纪搬去哪个生地方独居,恐怕就可怜了,还不一定过到现在。”
“大爷您说什么呢,”冯妙笑道,“你跟大妈在这儿住了一辈子,总不能因为我买了房子就把你们撵走吧,再说了,以前我们刚来的时候,我带着两个孩子人生地不熟,还不是你和大妈多加照应,还经常帮我带孩子。就是前几年,黄阿姨没来的时候,你
们还帮我接丫丫放学呢。”
“都好,好人遇好人,好人有好报,你看我跟你大妈,我们一辈子净遇上好人了。”刘大爷道。
然而他们也确实知道,老夫妻俩都八十好几了,心里该有数的。方冀南改天专门抽了个空,瞅着刘大爷回来拿换洗衣服,专门找他聊了聊。
老夫妻俩正因为没儿没女,也没有直系近亲属,对自己身后事早有安排,刘大妈幼时是孤女,刘大爷老家还有几个远亲,早年就托付过,等他们走了,让他的远房侄子来料理后事,把他们带回老家安葬。
半个多月后,刘大妈在医院去世,冯妙出面帮着操办了后事,等刘大爷的远房侄子赶来以后,刘大爷就陪着老伴的骨灰回乡下老家安葬。
原本说五七之后还回来的,老夫妻俩住的三间东厢房东西也都没动,然而这老夫妻就像两棵并生的植物,一个走了,另一个回到老家操办安葬完,也没能挺过几天,元旦前刘大爷的远房侄子打来电话,说刘大爷突然走了。
他那个远房侄子说,明明也没有啥病,刘大爷回到老家后,临时给他找了生产队大场的房子住,头天晚上他还去看过,也没啥,就是不怎么吃饭,第二天早晨再去送饭,人已经走了。
打电话的时候冯妙和方冀南都在上班,黄阿姨接的,下班回来跟他们说,不胜唏嘘。这老夫妻俩明明一辈子挺不容易的,可是却总是心态那么好,过得知足常乐。
“都没能熬过老伴儿五七。”黄阿姨说,“我们乡下,好多老头老太太就会这样,尤其不跟儿女住一起、自己住的,两老一个走了,另一个也活不长久了。”
冯妙道:“黄阿姨,我们明天要上班,你明天帮忙给他那个侄子寄点钱去,算作我们一点心意,等刘大爷的后事料理完,叫他来把两个老人的东西收拾一下。”
老夫妻俩在这院里东厢房住了几十年,几乎是住了一辈子,东西虽不值钱,林林总总还挺多的。远房侄子给两个老人料理了后事,按照风俗,这些东西就交给远房侄子继承
处理。
然后就像许多中年人需要经历的,过了元旦,老爷子突然就病倒了。
在医院照顾了几个月,95年4月份,老爷子走了,八十七岁。
追悼会前一天,方冀南把两个儿子叫过来,让他们去见一下沈文清。
“她托人带话给我,我这边走不开,你们两个去一趟。”方冀南道,“我担心阚家的人不请自来,明天这样的场合,到时候不好处理。”
冯妙问:“是不是安排一下,做个防备?”
“防备是肯定要有的,他们来了也进不去。”方冀南道,“我只是不想阚家的人来,门口都不想让他们靠近一步,老爷子生前最厌恶的就是阚家人了。”
“你们先心里有个数,她退休后一直住在单位家属院的房子里,阚志宾也住在那边,而阚志宾单位分的房子则给了她儿子住,她跟儿媳妇处不来,儿子儿媳现在都没有正经工作,儿媳妇扬言不分开住就离婚,动不动就用离婚拿捏她。”
“没有工作他们靠什么生活?”大子问。
“你说呢?”方冀南反问。
“啃老。”大子。
方冀南说:“她今年64岁,退休快十年了吧,阚志宾也退休好几年了,两个人的退休金,养他们自己和儿子一家三口,我听说现在跟她女儿的关系也不太好,也不知因为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她女儿现在除了逢年过节,轻易也不上门。”
“你们开车过去吧,”冯妙说,“万一拉扯起来,你们想走也方便。”
兄弟两个下午过去的,阳光西斜,八十年代初的单位宿舍楼,沈文清家在四楼,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去,敲敲门,敲了两遍门打开了,沈文清的脸从门里探出来,看见他们两个明显有些愣怔。
兄弟俩十几年没见过她了,依稀还记得这张脸,只是苍老了许多,两条深深的法令纹配上她的五官,便越发显出几分刻薄和颓唐。
“大姑,”大子开口道,“我是沈方靖,这是我弟弟,爸妈让我们过来的。”
“……哦,
是大子和二子呀,”沈文清反应有些迟钝的样子,怔了怔,忙不迭把门打开,“快进来吧。”
兄弟两个踏足进去,环视屋内,陈设不说简陋,该有的家具家电也都有,只是比较陈旧,几乎都是八十年代初的东西款式。
从房间里出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男人,问了一句:“谁呀?”
“我侄子。”沈文清道。
“哎呀,是两个大侄子呀,快请坐。”那男人忙迎了过来。
兄弟两个站着没动,也没理他。两人之前没见过阚志宾,这个人也算是久闻其名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十几年都没往来,得亏阚志宾张嘴就能叫出大侄子来,老爷子不在了,可沈家却仍旧是沈家,依然要让阚志宾虚伪地热络陪笑。
试想要是今天沈家败落了,子孙没出息,阚志宾这种小人会是什么嘴脸。
“大姑,我爸让我们来看看你,爷爷明天追悼会,他很忙走不开。”大子顿了顿,看了阚志宾一眼说道,“大姑,关于爷爷的身后事,我们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谈,其他不相干的人就不必在场了。”
阚志宾的表情明显一僵,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说什么,沈文清看了看他说:“那你出去吧,你下楼买点水果去,你看我侄子来了,家里连个水果都没有。”
“你……那你跟两个侄子说,咱们中国人,没有比生老病死更大的事情,别的事都还好说,老人家过世了,怎么着我们也得去尽尽孝,你作为大女儿不去,人家外边也会议论的。”阚志宾盯了沈文清一眼,悻悻出去了,门轻轻关上。
“我没想到你们两个会来,”沈文清搓搓手,略有些局促地说道,“坐吧,别站着了。”
兄弟俩在沙发上坐下,沈文清继续说道:“还我以为,你爸这个时候肯定忙,会叫个工作人员来找我呢。”
“大姑,这是家事,哪能让工作人员过来。”大子道。
沈文清便又沉默片刻,说道:“你爷爷病重的时候我去过医院,没见到,临死也没见我
一面,我寻思,追悼会你爸也不知道怎么安排我。”
“我们来,是因为爷爷留了话。”大子道,“爷爷临终前说了,他活着不想见你,说不见就不见,人活着说话算话,他是无神论者,死了以后就不管死后的事情了,他的身后事怎么安排,都由爸爸做主。”
“那你爸怎么安排?”
大子道:“我爸说,你要是想去参加追悼会也可以,但是不能以家属身份,阚家的人不能参加,等到爷爷下葬,你也可以去。”
“如果你想以家属身份参加追悼会,除非先跟阚家人脱离关系。”大子道,重复了一遍阚志宾刚才的那句话,“大姑,咱们中国人,没有比生老病死更大的事情,所以大事上更不能拎不清。我爸念你毕竟是爷爷奶奶亲生的女儿,但是我们绝对不允许阚家的人以任何身份出现在爷爷的葬礼上。”
“我现在怎么跟他们脱离关系?”沈文清道,“你爸念我是骨肉血亲,但是我儿女也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么跟他们脱离关系?”
“行,那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了。”大子重申了一遍,“那你明天可以去追悼会,跟爷爷告个别,但是不能以家属身份出席,爷爷火化后我们会送他回老家安葬,这是爷爷的遗嘱,他要回老家去,跟奶奶和大伯葬在一起,你要是愿意去也可以的。”
“以及你告诉阚家的人,别觉得这个事情特殊,想耍什么花样。”二子道,“阚志宾这么聪明的人,聪明人不会自取其辱,我们也不会不做防备。”
沈文清像是又有些不甘心,悲从中来,抽泣着哭了起来。
兄弟俩静静地看着她,二子开口道:“大姑,说真的,我是真不懂你图个什么,您看您这日子过的。这是你的房子,阚志宾住着,你的退休金,大部分都给你儿子一家了,你女儿还因此怨你偏心,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也没见谁来照顾你,你说你到底图个什么呀?”
二子道,“其实你这边过的什么样子,我爸一直都有留意,二姑也知
道的,再怎么说你也姓沈,你都这个年纪了,他们也希望你过的好点儿,您当初在我印象里那么强势、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怎么会让自己晚年落到这步田地,阚家人拿你当什么了。”
“我有什么办法!”沈文清哭道,“我不管他们,难道能看着他们一家饿死?我儿子当年有刑拘记录,单位开除了,快四十了找工作也不好找,他老婆一不如意就要跟他离婚,拿离婚做要挟,孙子都十几岁了,我不管他们这个家就过不下去,我能怎么办?”
“正是因为还有你管吧?他们饿不着。”二子嗤了一声道,“这也是我们不敢帮你的原因之一,你打算养他们到什么时候,就你那个儿子,为什么找不到工作?人家民工搬砖一天还挣不少呢,高中毕业快四十岁了,文不行武不中,指望着钱多事少坐办公室呢?”
“我能怎么办,我这个年纪了,老了还不是得他给我养老送终,不然我指望谁?他从小没吃过苦,他一个帝京人,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还真让他去搬砖呀!”
“那您就好好养着这个孩子吧。”二子跟他哥换了个眼神,言尽于此,两人便一起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吧,”大子道,“该说的我们也都说了,爷爷那边忙,我们就回去了。”
大子走过去一把拉开门,阚志宾空着两手站在门边,一看他出来慌忙挤出个笑脸,“那个……怎么要走啊,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正准备去买点儿菜呢……”
兄弟俩没人理他,自顾自地径直下楼。
阚志宾想追下去又怕找难堪,一扭头沈文清红着眼睛站在门边,阚志宾想都不想地责怪道:“你怎么跟他们说的,我不都跟你说了吗,看看你办的什么事,你们沈家……”
“阚志宾,”沈文清冲口打断他,吼道,“你看好了,那是我侄子,我还姓沈,我还有娘家弟弟、还有两个侄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天天在我面前装得委屈的样子,你倒是敢欺负我,你们现在
还指望我呢,你说话放屁给我想好了!”
兄弟两个刚走下两段楼梯,听见身后的动静彼此对视一眼,二子耸耸肩,两人一路下楼。老式宿舍楼不隔音,已经有邻居出来张望了,兄弟俩自顾自开车离开。
第二天,沈文清独自来的。老爷子去世是大事情,殡仪馆花圈遍地,方冀南和沈文清两家人都早早到齐了,以家属身份出席。沈文清来的比较早,追悼会甚至都还没正式开始她就来了。
沈文清穿了一身黑色衣服,胸前戴了朵外面工作人员给她的小白花,跟着一波早来的人进来。别人都会排队鞠躬,而她跪下磕了三个头,第三个头磕下去,便趴在地上放声痛哭,老半天没动。
冯妙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大子二子便走过去,一左一右把她搀扶起来,带到后边休息的地方去了。
兄弟俩很快回来,沈文淑低声问:“走了?”
“没走,她说坐一会儿,在这里陪陪爷爷。”大子道。
“随她吧,”沈文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大家都忙,沈文清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几天后送老爷子回老家安葬,她也来了,加上方冀南一家、沈文淑一家,专程把老爷子送回故乡安葬。
方冀南一家五口,沈文淑一家连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和孙子八口人,沈文清自己一个人。冯妙原本还担心沈文清路上生事不好相处,倒也没生什么事,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过话。
葬礼结束后,一行人当晚住了下来,方冀南趁着三个子女都在,便把老爷子的遗产和后续安排一并说了。
老爷子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财产,房子是国家给他养老的,方冀南决定回去就归还给国家。
另外老爷子统共只留下十几万块钱的存款,事实上这个钱一直在方冀南手里,冯妙借过十万又还回去了。老爷子的遗嘱,给沈文淑已经结婚成家的两个大孩子一人一万,给还在上学的老小留了两万,给丫丫留了两万,剩下八万多,平分给了两个孙子。
沈文清默默地也没说话。她这几天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
沉默不言语,大约也因为没人能跟她说上话吧,冯妙自觉跟她保持距离,沈文淑跟她多年不和,其他子女晚辈又跟她不熟。
一行人从老家返回之后,下了飞机以后方冀南和沈文淑两家人便不同路了,各自分开坐车。人多挤不下,方冀南的车来接他,便和冯妙带着丫丫坐一车,大子和二子自己开车走。
“大姐你怎么走?”方冀南问了沈文清一句。
“我自己坐车。”沈文清道。
“大姑,机场大巴还要等,我车上还有位子,你上来,我们把你捎带到城内。”二子道。
方冀南还真有点小意外,心说这小子什么时候对他大姐这么好心了,便看看两个儿子道:“那你们把大姑捎带回去。”
二子开车把沈文清送到她小区门口,停下,看着她拿东西下车。
沈文清下了车,迟疑了一下道:“你们不进来坐坐?”
“不了,挺忙的。”大子说。
沈文清点点头抬脚想走,二子却忽然叫住了她。
“对了,大姑,”二子隔着车窗说道,“忘了跟你说了,我现在还是个律师,有证的,你要是哪天回过味儿来了,想打个离婚官司、不孝赡养官司之类的,可以来找我,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我不收您律师费。”
说完也没管沈文清的反应,发动车子走人。
开出一段大子回头看了看,沈文清已经慢慢转身往里走了。
“你还真打算多管闲事?”大子道。
“管管也行。”二子嗤道,“阚家人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让他们这么啃?一个也别想好过,她退休工资让她自己留着不行吗。她要是不跟阚家人搅和一起,爸还少操点心,你没看爸爸一直暗地里留意着呢。”
“爸那主要是担心阚家人生事端,他们作死,人家说是我们家亲戚。”大子道,“我觉得她不大可能离婚,她这个年纪,你还指望她觉悟呢?”
“觉悟不一定有,但是形势比人强,”二子说,“你信不信,她现在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