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小婵一通绘声绘色的描述,让祝明芳和冯妙笑了老半天。
赚钱还真是硬道理。
祝明芳说,其实她们绣坊的好多绣娘,原本都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庭妇女,尤其那些年纪偏大的,从小学手艺,但是没机会进入国营苏绣工艺厂,从六十年代以后也接不到绣活儿,也赚不到钱,改行干什么活儿的都有。
更多的就是家庭主妇,洗衣做饭带孩子,生活也必然拮据,还觉得靠家里男人养活。而现在这些绣娘们有了不错的收入,也能扬眉吐气了,像邱小婵这样的经历还真是司空见惯。
更让人高兴的是,刺绣赚钱了,便会有很多年轻姑娘来学手艺,想加入她们,有的绣娘也自发开始带动家里年幼的女儿刺绣,这门古老的手艺就这么传承下去了。
“我们还遇到过年纪大些的中年妇女跑来找我们说想学,我说我们一般新学手的,就只收年轻人。尤其我们绣坊要求又比较高。虽然干多少赚多少,可是我们物料发下去也要钱,必须得保证门槛。”
这个没法子,刺绣是个日积月累的手艺,非一朝一夕之功。
那些出色的绣娘一般都是从年纪不大就开始学艺。像邱小婵,家里就是做裁缝的,十三四岁学校停课,别人轰轰烈烈搞运动,她家里人口多负担重,被家人为了多几斤学徒工粮票送来学刺绣,因为肯吃苦有灵气,学了两年后又被祝明芳收做学生。
冯妙道:“新学的先不能让她们急着赚钱,先让老绣工带带,手艺先学好,耐得住性子才行,我这边原本时间也不多,真的没法教新人。”
她只负责培训那些已经有一定基础的绣娘。
就这样,也让她觉得有些费力。想想司制房挑选绣娘,都是从新入宫七八岁的小宫女中挑选心灵手巧的,从小严格教授学艺,再经过数次筛选,能真正进入司制房、送到她跟前来的,必定是手艺好的了。
而现在时代不同,别说七八岁,十几岁都还是家里宠着的娃娃,要上学的,哪里舍得这么小就学这
个,绣坊新来学艺的一般都是城里中学毕了业的待业青年,或者农村姑娘,她们只要肯用心,假以时日先学会三两种赖以谋生的绣法,还是不难的。
祝明芳笑道:“那是,学了几天就想赚钱,想赶紧拿材料绣产品那种,一般也干不下去。学点皮毛去其他地方敷衍还行,我们绣坊出去的东西必定是精品,绝没有浮皮潦草的道理。”
“嗐,你别说中年妇女,我婆婆看见人家挣钱了,就恨她自己没长人家的手指头,还撺掇让我教小姑子学,就我家那个小姑子,不是我说,急张飞性子她真不是这个料儿。”邱小婵笑道,“前几天我们家怂男人还跟我开玩笑呢,说得亏他是个大男人,要不然他妈肯定也得让他来绣花。”
“性别成见,其实古代缂丝织工就有男的。”冯妙笑着趣邱小婵道,“不过你家那个孩子爸估计是教不会了。你要闲的了,给他个绣绷让他也体验一下,别老以为我们刺绣多么轻松似的。”
“祝老师,我知道现在缂丝艺人少,可是我真的很想开发缂丝产品。”冯妙道。
古代“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贵重,主要也是因为缂丝太过耗时耗力,社会生产力低,所以宋元以来就都是御用,规定民间不得用缂丝,出色的织工便只养在宫廷,使得这门手艺就没有发扬光大的机会。
而现在,就业岗位少,劳动力富余,满大街只恨闲人多,国外市场对这种古老的东方艺术倍加推崇,肯花大价钱来买。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正是缂丝工艺焕发生机、发扬光大的好机会吗。
“缂丝我见过,但是真不懂。”祝明芳问冯妙,“你懂的吧?”
“我是懂一些。”冯妙道。
考古专业带给冯妙的好处大概就是,她现在说出什么来别人也觉得正常,她要说古代皇帝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皇后穿什么裙子,别人就觉得她知道这些不是理所当然吗,她是考古专家嘛。
尽管冯妙现在还不认为自己可以被称为考古专家。
“我了解过了,一把高端的
缂丝团扇,西方艺术品市场能卖到上千块,还有这几年出的缂丝和服腰带,出口日本的量非常大。值钱了,低端市场就容易开始粗制滥造,反而败坏了这门手艺。”
冯妙笑道,“可能对着艺术品谈钱有点俗,可是道理就是这样,有市场需求,有经济价值,一门手艺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这个道理太简单了,鸡永远不用担心灭绝,因为鸡能下蛋、能吃肉,人类对它需求大呀,鸡能给人类带来经济价值,就会一直有人养鸡。而大熊猫为什么都快要灭绝了,因为它本身不能吃、不能用,不能给人类带来经济价值,所以千百年也没人去养它,加上大熊猫生存繁衍能力差,可不就要灭绝了吗,成了珍稀保护动物。
可是试问大熊猫,它愿意濒临灭绝当珍稀保护动物吗?要是能选,它是不是更希望像普通动物那样一直生存下去,族群壮大,永远也不用担心灭绝。
邱小婵兴奋凑过来:“冯妙姐,你既然会,你来教啊。”
冯妙苦笑道:“缂丝还真不是一下子教会的,比刺绣还难上手。一个出色的织工,没有三五年学艺是不行的。粗制滥造充数的那种不算。”
邱小婵:“我的妈呀。”
邱小婵:“那怎么办?”
“所以我们慢慢来。”冯妙原本也不只是为了赚钱。
“我们先得有几个缂丝艺人,民间还是有的,或者国营织坊退休的师傅,现在整个江南市真正的缂丝传承人都不好找了,我们多花钱挖来,用我们绣坊的优势帮他们推出产品赚钱,”祝明芳拍板道,“有钱赚了,就会有人来学,他们家里的年轻后辈也会愿意学。”
“对,我也是这么个想法。”冯妙笑。有市场,有动力,才会有传承。不然经济大潮一冲,很多民间手工艺,渐渐就断了传承。
祝明芳这边重金挖缂丝传承人,冯妙则顺便给自己弄了一整套缂丝工具,织机、梭子、拨子、鬃刷、纡管、撑架……
想起当初那把她买不起的明代缂丝山水团扇,冯妙默默决定:不就是个扇子吗,我自己做。
结束暑期的“技术员”工作回到帝京,冯妙在自家充作小书房的房间摆开了阵仗。方冀南一看她带回来的那堆工具就问:“哎呦,媳妇儿,你这是要干嘛呢,当织女还当上瘾了?”
可不是当织女上瘾了吗,一走一个暑假,俩孩子去大院玩得欢,丢下他一个人在家当牛郎。
冯妙拿起一把小梭子把玩:“你又给我买不起扇子,我自己织一个还不行?”
冯妙其实对缂丝并不精通,但是毕竟在尚功局呆了二十年,会她是会的,而且她在江南市看过了缂丝传承人的织工,觉得在操作上,跟她前世还是有一些不同的。
可能是传承遗失,也可能是经过改良,思考之后,冯妙决定按照最传统的古法先给自己复制出一把山水团扇出来,为此冯妙特意跑了一趟西三所,挑了一把满意的故宫旧藏的山水团扇,算就照着它复制。
“我听他们说你又在折腾扇子。”庄老背着手晃悠过来。
“没啊,”冯妙笑眯眯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复制图样,宣称,“我看这个扇子挺喜欢的,买不起,我算自己做一把。”
庄老:……好吧。
老头儿凑过来,背着手眯着眼睛看了看,嘀咕道:“你这个什么呀你这,那么多扇子,你个小姑娘家,你挑个花花草草的好看,你挑个唐寅山水,这个以前都是男人玩的。我跟你说,明代以前团扇可不是女人专用的,以后才慢慢演变成女人玩的,男人们改玩折扇了。”
冯妙:“我就想要一把这样的呀。”
庄老:“你会缂丝?”
冯妙:“会一点。这不是暑假在江南市跟传承艺人学的,我寻思着我就算做的不好,我慢慢尝试着把它搞明白。”
老国宝瞥她一眼,露出一个“服了你了”的表情,背着手优哉游哉走开了。走出几步想起来便又回头问道:“前边他们算搞什么故宫旅游纪念品,你知道不?”
庄老说“前边”指的是故宫开放区域,旅游管理处那边,冯妙笑道:“不都有了吗,我记得有那个旅游纪念章,红色
的这么大,还有明信片什么的。”
“不是,这次他们算搞高端一点儿的。说是响应群众要求,算搞的就是扇子,还有那个陶瓷杯子,陶瓷他们说去景德镇做了,刺绣团扇算去江南市定制,我就跟他们随口提了一句,我说还等着他们搞,人家祝明芳那绣坊早八辈子就搞出来了。”
庄老说,“我跟他们建议了,到了江南可以先去祝明芳那儿看看。”
庄老只知道冯妙在帮祝明芳培训绣娘,技术支援,好像也有参股,可不知道他这得意弟子其实是大半个老板。
“这样啊,”冯妙想了想笑道,“庄老,还真不是我说,故宫要定制我估计也是奔国营的苏绣工艺厂,不大可能找上我们一个私营绣坊合作,再说我们绣坊出来的东西可贵,比别人家都贵,都是出口创汇的订单,就算选中了,她们还真不一定能接的过来。”
“嗐,按我说要就要最好的,咱们故宫难不成还出些不好的东西。”庄老笑道,“反正也是卖给外宾游客,再不济也是那些有钱人,先富起来那些子。高端礼品有高端礼品的去处,反正寻常老百姓也不买它。那你要卖给我我肯定不买。”
老国宝说着指指冯妙手里的图样,“我想要就让你给我绣一个,不就行了?对了,你那个缂丝要是捣鼓成了,给我也整一个玩儿。”
冯妙:……好嘛,给您捣鼓一个,您天热好扇扇风。
然而她这个扇子倒也不急,开学后她就得把精力放回到学业上,跟着导师做学问,用庄老的话说叫“干活”。于是冯妙下班回到家有空便织一会儿,慢慢温习手艺。
搞得家里那爷儿仨饶有兴致凑到她身边看,俩小子还跃跃欲试想给她帮把手。
这个暑假,84年,大子要升初中了。
“一眨眼我们大子都上中学了。”冯妙从纡管里抽出一条丝线,笑道,“你说时间怎么这么快,明明感觉还是个奶娃娃。”
十二岁的大子小细胳膊大长腿,个子是长了,走在一起看着
身高比冯妙还要猛一点,然而依旧满脸稚气,被说是奶娃娃便扁着嘴抗议道:“妈妈,我都要比你高了。”
二子跑过来踮起脚尖:“妈妈,不公平,我明明只比他小了那么一点点。”
“你比我小了两岁,还想跟我一样高?”
“一岁!”
“两岁!”
“明明就是一岁!哼!”
“小屁孩,有本事你长跟我一样高啊。”
小哥俩差了正好一岁半。冯妙被吵得放下梭子:“行了行了,你俩都三岁,行了吧?”
方冀南抓着一串葡萄边吃边走进来,看看大儿子:“看着将来得比我高,昨天买球鞋,都买39码了,他还非要40的,说大一点舒服,怕回头穿两天又小了。”
小两只默契一伸手,把他那串葡萄一人揪了一半下来,方冀南看看剩下的孤零零的棍儿,瞪瞪眼:“滚去再帮我拿一串。”
“听见没,去帮爸爸拿一串。”二子冲着哥哥神气了一下,捏了一颗葡萄往冯妙嘴里塞。
大子转身去拿葡萄,一边说道:“爸爸怎么不把盘子端过来。”
“刚洗的,给你妈织的这玩意儿弄上水,你们俩八成想挨揍了。”方冀南道。
大子拿了一串葡萄回来,笑嘻嘻接了一句:“爸爸,你应该说咱们爷儿仨八成想挨揍了。”
“滚你娘的。”方冀南笑骂。
他说着伸手去接大子递过来的葡萄,二子伸手想半路个劫,大子偏不给他,爷儿仨顿时嬉闹起来了。
冯妙忍了忍:“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方冀南:“听见了没,叫你们滚出去了。”指了指大子,“去预习一下你那个初中课本。”再指指二子,“去把你暑假作业检查一遍,回头我再检查,漏题偷懒不做的要挨揍。”
小哥俩吃着葡萄出去了,二子出门前还趴着门框冲方冀南做了个不服气的鬼脸。
屋里终于清静一些,方冀南拉个椅子在冯妙旁边坐下来,一边自己吃葡萄,一边抽空往她嘴里塞一个,坐一旁看她在织机上跟一堆
经线纬线和梭子较劲。
冯妙:“你不出去?”
“我又不捣乱。”方冀南。
“熊孩子可别让家里安生了。”冯妙一边埋头理线一边跟孩子爸嘀咕,“我记得生他们俩也不是属鸡呀。”
“小男孩这个年龄,他就是皮呗。”方冀南道。
这句话从小说到大,到底哪天能不皮呀。
冯妙跟孩子爸嘀咕道:“大子这回上中学了,你得给他盯紧点儿,得管严点儿了,这么大的熊孩子你不管严他就给你生事儿。”
结果不幸让孩子娘言中了,几天后大子去附小一公里之隔的附中报到上了初一,开学第一个星期,就在外面跟人架了。
一挑四,还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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