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在后世不过是个旅游城市,寂寂无名,然而古代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都是天下闻名的雄城。大同古称云中,号称北方锁钥,守住大同则整个北方基本上就安稳了。失了大同,则宁武关、雁门关、居庸关都将直接暴露在北方骑兵的铁蹄之下。
这里是中原王朝和游牧民族的交汇处,时刻都处在战争的边缘,因此民风也是很强悍的,远的不说,就说本朝的曹文昭、曹变蛟叔侄就是大同人,未来的第一猛将,刚刚还在刘慧明军中担任大旗手的王甫臣,也是大同人。
刘慧明抵达大同时天色已近暮,但是巍峨的城墙仍然显示出了他的强大。刘慧明骑在马上仔细端详着高大的城墙,不仅想到几年后那一场旷日持久的“八王围大同”的盛况,有这么高大浑厚的城墙,在冷兵器时代根本就是不可攻破,难怪多尔衮会吃瘪的。
穿过厚实的城门,第十二代代王朱传㸄(jì)乘着玉撵,身穿龙袍冠带亲自到城门口来迎接,虽然他穿的是一套常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但却比身着衮冕的士子气场强多了。
刘慧明忙下马行礼,口里道,“臣刘慧明拜见代王殿下,臣受陛下差遣来山西公干,何敢劳烦殿下亲迎。”
代王从容地从御撵上站起来,亲手把他扶了起来,笑呵呵地道,“德华乃是陛下信任有加的重臣,听说秦省沦陷,晋省不保便主动请缨督师三边军务,这一份担当朝中无人能及。德公此行乃是为朝廷靖平地方,本王也能跟着沾光,动动脚有什么大不了的。”
代王虽然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柔和,但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贵气就连崇祯皇帝都没有,也让刘慧明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刘慧明又拱了拱手,道,“殿下谦虚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朝廷尽忠,护卫宗室安全乃是为人臣子的职责,臣不敢当殿下的厚爱。”
代王世子朱贻埄见刘慧明在老王爷面前如此谦恭,也插话道,“德华刚才见本殿可没说护卫宗室安全之语。”
朱贻埄话一出口,在场所有的人都僵住了,就连一直以来很有辩才的卫景瑗都不知说什么好。
刘慧明哈哈一笑,道,“世子殿下多心了,代王殿下年过半百,为德高老者,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如今年事已高,正要安度晚年,自然需要我等臣子护卫。而世子你风华正茂,年轻有为,哪需要我们来保护?”
刘慧明这一番自我解嘲的话让众人都下了个台阶,代王看了一眼士子,呵呵笑道,“德华心思机敏,辩才无双,我儿非其敌手也!”
朱贻埄被臊了个大红脸,悻悻地退下了。
刘慧明又和代王客套了几句,王继谟、卫景瑗、姜襄等人也上前见礼,代王又温言勉励了一番,但是轮到姜瓖时,刘慧明能明确感受到他眼里的冷淡。
地方上的事情他不想管,待众人见完礼,便翻身上马,准备开拔了。
代王携着刘慧明手,道,“德华与本王同坐玉撵,如何?”
刘慧明吃了一惊,蹭亲王的车,这得是多大殊荣啊,连忙拱手谢过,“如此,臣谢过殿下。”
玉撵其实就是个轿子而已,只是规模比较大,差不多有一个轻卡货箱那么大,需要三十二个人来抬。里面不仅布置豪华,有吃有喝,还有一对双胞胎侍女服侍,这简直就是一辆古代版的房车嘛。
这样的轿子刘慧明在北京也见过几个,最豪华的当然是崇祯的御撵了,但要论规模,据说已故大学士张阁老的玉撵才是当世最大的,据说有二三十平米,需要六十四个人来抬。
不过在大同边塞,这样的玉撵仅此一家,只属于代王。
刘慧明刚进到玉撵里,轿夫们发一声喊,房车便缓缓升起来,平稳地向前开去。
客套了几句,代王让侍女斟上葡萄美酒,自己也端起一杯,道,“这酒出自西域,已经存放了十多年了,德华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且喝杯酒解解乏。”
侍女把酒杯递到刘慧明嘴边,刘慧明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
“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代王也喝了一小口,笑呵呵地道,“德华果然是个豪迈之人。”
刘慧明又喝了一杯,才笑着说道,“殿下谬赞了,我就是口渴了。”
代王哈哈大笑,“德华不仅豪迈,还很实诚。”
刘慧明又喝了一杯酒,叹道,“唉,这个世界做老实人吃亏啊。”
刘慧明连干三杯,代王也喝了一杯,才意味深长地道,“本王虽足不出户,但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谁是能臣、谁是庸臣还是分得清楚的。虽然你查封了本王的铺子,杀了本王几个伙计管事,但是本王不怪你,本王知你是为朝廷匡正,是本王错了。”
刘慧明愣了一下,原来自己把他也得罪上了,自己刚才这杯酒是不是喝得太着急了?要是有毒岂不挂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后背不由得一凉,紧接着就出了一身冷汗,拱手道,“殿下深明大义,臣鲁莽了,臣这就给殿下赔罪。”
代王见刘慧明脸上直冒冷汗,呵呵一笑,道,“德华过虑了,本王天潢贵胄,岂会行那种卑鄙无耻之事?”
刘慧明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忙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臣年轻鲁莽,殿下勿怪。”
代王也举了举杯,笑道,“德华率直,宦场少有,只是以后要注意了。”
刘慧明点头称是,侍女又给刘慧明喂了一块林檎,刘慧明一边嚼着这个时代的苹果,一边点头表示感谢。
“唉,是本王不好,本王有错在先!”代王打断了刘慧明的话,便回忆起了往事,“想当初大明刚立国,太祖分封九大塞王,本想让他们戍边备寇。虽然后来世事变迁,塞王变成了藩王,藩王变成了废物,但本王却一直不曾忘记太祖圣训。咳,也是成平日久,忘了立国之艰辛,竟然做出这等龌蹉事来,幸亏德公的当头一棒才将本王敲醒。”
刘慧明听得莫名其妙,莫非眼前这位还是个贤王?不过从他自称废物来看,他就算不是贤王,至少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俗话说,世上最大的仇恨不过杀人越货,自己杀了他的人,抢了他的财宝,可是狠狠地得罪了他啊,他不仅不记仇,反而主动寻求谅解,到底是包藏祸心,还是良心发现,自己可真是傻傻分不清啊。
历史上的代王结局很凄惨,李自成的军队攻破宁武关之后,姜襄与李自成暗通款曲,使计离间了他和大同巡抚卫景瑗的关系,随即派兵控制了城墙。李自成兵临城下,大同不攻而破,卫景瑗不肯投降,随即自缢而亡。代王被吃了大户,全家老小死无葬身之地。
侍女用竹签插上一小块香瓜递到刘慧明面前,这种饭来张开的日子就是爽啊,但是刘慧明现在却没心思享受,这个代王反常的表现让他食不甘味。
“殿下世代为朝廷戍边,偶尔有些小过失,何足道也?”刘慧明决定不去想其他,先吃好喝好再说,“以前边关将士走私禁物不过是资助了蒙古鞑子,蒙古鞑子虽然可恨,但两百年来再无强人现世,一片散沙无足挂齿。不过,自从建虏崛起以来,边关禁物多流落到了他们手里,建虏一边入关劫掠大明,一边又用劫掠得财物购买大明的战争物资,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德华此言甚是。”代王点头称善,“边将走私禁物,不仅宣镇存在,九边将领都有参与,不知德华可知否?”
刘慧明一愣,心说好你个老小子终于露出马脚了,你是想让我成为九边众将的敌人吗?
刘慧明又喝了一杯侍女递过来的酒,笑道,“臣知道。但是臣不准备再用宣府那样的雷霆手段整治了。”
代王心里一震,很快明白了刘慧明的意思,问道,“不知德华要用什么手段来整治?”
刘慧明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赎罪!”
代王又问,“何为赎罪?”
刘慧明笑了笑,道,“若是把九边弄乱了,大明就乱了。因此,臣准备让那些参与走私的边将和商贾站出来自首,只要交上一部分钱粮,臣可以既往不咎,甚至还可以发给勘劾,提供保护,若是想抱着侥幸心理负隅顽抗,我必夷其族。”
说到最后,刘慧明已是掷地有声,仿佛眼前的代王就是他要整治的对象一样。
“善!”代王举起酒杯朝刘慧明示意了一下,“德华行事果然稳重。”
刘慧明办宣府大案可不是为了什么正义公道,只是单独地图钱财,现在也一样,只不过他现在不缺钱,吃相自然不用那么难看了。
刘慧明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边将困苦,挣点外快贴补家用本来没什么,但是像宣府的王长腿那样的人,敌人来了就跑,敌人走了就挖朝廷的墙角,这样的边将,臣岂能容他!”
代王的一颗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便不再装了,轻轻地搂过旁边的侍女,在她手上捏了捏,又向刘慧明指了指,道,“这一对双胞胎姐妹乃是本王自幼养在府里的,今日是第一次出来待客,德华觉得如何?”
刘慧明哈哈一笑,拱手道,“殿下好福气,臣的艳福也不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