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默然。这事情他也知道。大姓大户的宗族之内,确实有一些义学什么的,也会给族内的鳏寡孤独发放湖口钱粮,但是代价是接受这一份钱粮的家庭,从此就成为某个大房的附庸,使唤,某种意义上的奴仆。
而且即便是这种制度,也不是所有家族都有,即便有的家族,也不是面向所有人……
世家士族,只要维护主支主房不倒即可,至于旁枝末节,五服之外的,帮与不帮都全凭一念之间。
『李兄,你也不是大姓大户,』范聪看着李逵说道,『你在长安,也应该有看到……我们是山东之人不假,可是在山东却没有我们的地方!学得再好又能如何?世家大户孩子三岁就能诵读诗书!七岁就能诗歌传颂乡野!十岁就能出书扬名天下!』
『再有能力又是如何?他们说不行就是不行,口中称说是要招揽天下贤才,公开竟比不拘一格如何如何,但是实际上最终录用的不是这家之子,就是那家之孙,寻常人等……若非如此,你我也不必来长安……』范聪呵呵笑了两声,『如此之山东,如此之朝廷……值得么?话尽于此,李兄你好好想想……』
范聪也没有一定要让李逵现场回答的意思,而是站起身,略微施礼,也不等李逵有什么回应,就起身走了。
脚步声远去,在铁链铛啷啷的声中,牢房再一次的陷入了沉寂。
李逵沉默着,如同凋像一般坐着,一动不动。
『值得么?』
如果一个朝廷,一个地区,让生者不能得其活,让亡者不能安心死,让青壮见不到出头的光亮,让老者看不到得养天年的希望……
李逵将脑袋磕在了木栅栏上,冬的一声响,似乎依旧是有人在问,『值得么?』
他再磕了一下,希望能用这样的动作,将这三个字磕出脑海。
这一次磕得力气大了些,粗糙的木栅栏擦破了他的额头,鲜血流淌下来,火辣辣的刺痛。
可是这三个字依旧没能在脑海里面消除,甚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值得么?』
……rz……
大牢之中,李逵心思纷乱,难以抉择,而在长安城中,也同样有人心思纷乱,难以抉择。
『父亲大人,我们……这,这是不是我们的机会?!』
韦康盯着韦端,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
自从韦氏从官场退下之后,韦康就真的明白什么叫做『门可罗雀』。
他之前那些笑呵呵的『朋友』,现在对他避之如见蛇蝎,然后他才明白,他父亲一直告戒他需要慎重交友的那些话,是真的……
韦端身形微微有些句偻,面容也是苍老了许多。没有了权柄在身,韦端似乎是加速了老化。
之前韦端寄希望于能够勾连上孔融的子女,就像是在股市中借壳上市一样,重新捞取一些政治资本,但是不知道是命中多厄,还是说被人察觉,亦或是孔氏子女真的就是要潜心读书,虽然说到了长安,但是基本上一般人根本见不到孔氏子女,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借壳了。
没有权柄,没有职位,韦端就感觉像是赤身裸体走在闹市之中一样。在最初的羞愧期过后,韦端心中也自然点燃了愤怒的火种。他,当年堂堂的『京兆三休』之一,现如今却像是丧家犬一般……
『你打算如何?』韦端问道,他没有说是或是不是,而是直接问韦康要怎么做。
韦康脸上带着一些幸灾乐祸的笑容,扬着眉毛说道:『黑胖子显然怕了!他失策了!现如今应该是集合关中三辅之力,同心同德对付曹丞相,可是他竟然进退失措!先是和骠骑世子意见不合,然后又是城中仓廪失火,又因为这失火的仓廪牵扯到了魏文长,又是让魏文长大闹官廨!』
『这黑胖子平日里面装得蛮像样子,现在关键时刻,便是慌了爪子!』韦康越说便是越兴奋,『这黑胖子现在失了世子之信任,又丢了大将之扶持,长安三辅岂能不乱?又怎么能抵挡得住曹丞相?到时候曹丞相兵临城下,便是这黑胖子授首之日!』
韦氏上下,不管是韦端还是韦康,都在庞统手中吃过亏,而且不止一次,所以对于庞统,韦康是恨之入骨,如今见到了庞统如此行径,不仅不替长安三辅的百姓安危忧虑,反而兴奋异常,觉得这是打倒庞统,让韦氏重新回归政治,重新上市融资的好机会。
韦端皱眉,『我是问你要怎么做。』
『呃……』韦康愣了一下,难道他之前说的那么一堆,不是要怎么做么?但是很快他就说道,『既然庞统举止失措,自然就无法担任尚书令!而在长安之中,最有经验,最有力挽狂澜之力的,便是父亲大人莫属了啊!』
『蠢货!败家子!』韦端毫不客气的呵斥道,『你真是不将韦氏这点家底败光不罢休!我真么……』
韦端忽然记起百医馆华医师的话,说是他年龄大了,不可暴怒,否则容易折寿云云,便是停下了对于韦康的呵斥,长长的呼吸,告戒自己不生气,不能和这个败家子计较……
韦康转动着眼珠子,没想明白自己的这个主意究竟哪里出问题了。
『现如今,一动不如一静……』韦端暂时的平息了一些怒火,开始和韦康解释,『力挽狂澜,呵呵,看起来很美,但是要是被这狂澜拍进水里,又要如何?』
韦康嘿了一声,『父亲大人,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若是不站出来统御三辅,光坐在家中,就能有功勋到手?』
韦端翻了翻眼皮,『你是觉得骠骑一定能赢?』
『不然呢?骠骑之下,精兵强将可是不少……』韦康一愣,『父亲大人,你该不会……那这么说来的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韦端生怕这个玩意又给琢磨到什么歪路上去,顿时忍不住大吼一声,『如今韦氏就剩这点家底,要稳妥!明白没有?!不可轻举妄动!我是说万一,若是万一……到时候,韦氏现在站出来,岂不是……如果说万一真的……那么才是韦氏重新崛起绝佳之机啊……』
韦康眼珠子转动着,显然是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点头说道:『这倒是没错……可是,如果说得胜的是……是骠骑呢?那么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岂不是错失了良机?』
韦端皱眉,捏着胡须沉吟着,半响才说道:『话虽如此……但老夫觉得,这庞士元……应不至于如此,似乎有些问题……』
正说话间,忽然回廊之处有韦氏的心腹下人急急奔进,神色有些怪异的禀报道:『启禀家主,少主……这庞令君上表,说是魏文长跋扈,脑后有反骨……更说骠骑待武将太厚,以至于武将等人不知恩义,要削其部曲,甚至还说西域北域都护权柄太大,要免了都护之职,改为太守……』
『什么?!』韦端大惊,『这……这是庞士元被魏文长给打傻了么?』
此时此刻,还搞什么文武之争?
不过话说回来,东汉以来,文官喷人,尤其是喷外戚大将军,喷宦官众,喷除了自己的一切,甚至连自己文官内部都喷,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性的政治正确了,就像是小仙女这也下头那也下头一样,就没有不下头的。
长安三辅,因为斐潜的统御,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了。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斐潜离开了,庞统无人压制,所以暴露出『大汉文官』的本性了?
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毕竟听闻汝南一带,早期的时候最喜欢就是品评么,荆襄距离汝南很近,说不得庞统也是被感染了此病,现在开始发作了……
『父亲大人!』韦康眼巴巴的看着韦端,『现在……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韦端眯着眼,『让我想想,想想……嘶……嗯,有了……我们要相信他……』
『哈?谁?』
『庞士元。』
『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