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睡着了。
等曹丕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卞夫人平静得像是水潭一般的面色。
表面平稳,水下幽深。
『擦下口水。』卞夫人丢过来一块绢布。
『唯,唯。』曹丕慌忙照着要求做。
其实汉代的习俗之中,有一点是比较苦逼的,就是中午不能午休,或者说,白天是不能睡觉的,而曹丕不管怎么说,身躯依旧还是属于长身体的青少年阶段,渴睡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整个白天都没休息,到了晚上自然就疲惫。
原本在这个时间点是曹丕要去找卞夫人请安的,结果到时间了其他人都去了,就剩曹丕没来,卞夫人于是就找了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一看曹丕在歪着打瞌睡……
曹丕知道不妙,连忙进行补救,他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表示他不是贪玩导致没精神瞌睡,而是思虑太多太辛苦了才打个盹……
卞夫人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听着,不发怒,也不大声,『那么世子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世子』?!这么严重么?!
曹丕察言观色的本领,几乎是点满了,所以他立刻察觉到了他母亲在平静的面容和语调之下,那隐藏的汹涌澎湃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
『娘亲大人!』曹丕立刻准备灭火,低头乖巧装,『孩儿有错,还请娘亲责罚!』
卞夫人坐在上首,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
仆从奴婢撅着屁股,碎步而退。
半响,在厅堂之中,卞夫人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真以为,这二字是那么好当的?我之前才和你说过,你现在又是忘了么?』
『咕噜……』曹丕吞了口唾沫。
曹丕头上微微冒汗。
卞夫人先前说得自然是好多,然后曹丕哪能全数都记得住?曹丕只是中人之资,或许稍微偏上一些,但是绝对没有他爹曹操的才情,也没有他弟弟的文采,曹丕更多的时候是在为赋新词,强上一层楼。
他爹曹操,在戎马一生当中,多以慷慨苍凉、遒劲有力充盈诗歌之中,有一种阳刚之气,类似于『浩然』状态,以诗言史,以诗言事,致使诗歌蕴有治世的观念,而曹丕么,在历史上作为邺城才子之首,但是不但没有带着这些才子慷慨激昂,锐意进取,反而被拐到了和他爹基本上相反的道路上,走向了婉约派,比如『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虽说曹丕也开创了七言诗,但是这幽怨之情,曹操多半是写不出来的。
幸好,卞夫人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说道:『从孔文举之事开始,你父亲就有意让你多独当一面……这一次甚至隐隐有让你替其理事监察朝廷之意,故而令荀令君每日前来……你既然有疑问,为什么不问?!』
曹丕连忙说道:『我有问!』
『你问什么了?』卞夫人问道。
曹丕便是将之前他和荀彧之间相互的问答叙述了一遍,然后可怜巴巴状望着卞夫人。
卞夫人沉吟了片刻,然后看向了曹丕,『你没听明白?嗯,你没听明白。』
『啊?』曹丕瞪眼。
卞夫人摆了摆手,微微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个,我再给你点时间。嗯,对了,既然你方才未能明白荀令君言外之意,那么植儿冲儿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一起相商?』
『啊?!』曹丕再瞪眼,『莫非……』
『没错,』卞夫人点了点头说道,『是我让他们两个来的。』
停顿了片刻之后,卞夫人说道:『知道是为什么?』
曹丕低下头,思索了片刻,『娘亲是为了我好。』
卞夫人叹了口气,『是啊……是为了你好……可是我怎么觉得,有时候这……用得不是地方呢?』
曹丕拜倒在地,『孩儿……孩儿不孝!孩儿没能领悟母亲大人之意,孩儿有错。孩儿早该想到,冲弟所言之语,绝非偶然……如今朝野动荡,正是应该同心协力,以度难关……孩儿,孩儿……』
『这不是挺好么?』卞夫人叹息道,『为什么方才你却想不到?』
曹植曹冲未必真的能够给曹丕出什么主意,但是曹丕若是让曹植曹冲也坐下来,一同面对难题,一同商议要如何举措,即便是什么都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也不能处理,但是至少是曹丕展示出了作为兄长宽厚的态度。
如果曹丕是曹操第二,满肚子都是谋略,那么自然不需要什么商议,独断专行就是。
可曹丕明显跟不上他爹的步伐……
所以展现得谦逊一些,包容一点,有问题么?难道不应该么?
曹丕深深的低下头去,『孩儿知错了。』
卞夫人长长叹息一声,『别老说知错,知错,然后就是有错不改,下次再犯。』
曹丕叩首在地,不敢多辩。
『你的时间不多了……』卞夫人声音幽幽,『你爹都以请辞之名提点你了,你竟然还觉得可以松懈?还能睡得着?有时候我真佩服你这……你这心肝真是大啊……你爹的请辞不是真的,但是你这世子之名么……』
曹丕头上的汗更多了,『母亲大人……』
『很显然,你也猜测到了你父亲不可能是真请辞……』卞夫人叹息着,『这并不能成为你得意的理由,因为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得到……但是之后呢?后面呢?你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要做什么来配合你父亲?你什么都没能想出来,还能睡得着?睡得口水都能流出来?哈!』
曹丕几乎都要将脑袋贴到地面上,脸皮涨得通红。
这就是曹丕的问题。
他能解析问题,但是往往只是前进一步就停下来了。因为这个时候他需要看一看『某个人的脸色』,来确定他这一步是不是正确,然后是不是要继续往下走一步,或是往哪个方向上走,而一旦没有了提供这个『脸色』的人,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也没有了方向。
卞夫人也很无奈,因为曹丕当下会这样,也是当年她的影响,当年曹操内室后堂的问题所造成的,虽然现在她已经很努力的在调整了,但是多少年习惯下来,哪能说改就能改了?
『起来罢。』卞夫人没有骂曹丕,『你好好想想,你父亲为什么要让荀令君每日前来?还是你觉得你父亲做事情,就只会考虑一个方面?还有,荀令君为什么说那句话,你不会觉得耳熟么?哈……对了,若是你能留下植儿和冲儿,说不得你就会得到提点……毕竟他们两个读书比你强……』
『书?』曹丕一愣,然后脑筋快速转动起来,『母亲大人是说……吕氏春秋,慎行论?!』
『你现在才想得到?』卞夫人摇头,然后又说道,『也罢,总比想都想不出来的好一点……既然如此,你能明白荀令君的意思了么?或者说,谁是?还有,谁又是?』
曹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里面牵扯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曹丕的脑瓜子一时嗡嗡的,纷乱的各种头绪左边一个右边一根,似乎都沾一点边,又似乎没有多少关联,就在曹丕皱眉苦思的时候,外面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
院外有人传报,『世子,有紧急军情!』
曹丕和卞夫人对视一眼。
卞夫人示意,然后起身绕往屏风之后,曹丕走到了正坐上首位置,坐下,沉声说道:『传!』
『启禀世子!』不多时,传令兵奔到堂下,半拜于地,急声而道,『城外有乱!有暴民躁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