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和庞统两个人之间的矛盾,看起来似乎很简单。
似乎就像是大街上碰面随口的一句你瞅啥,然后转眼的时间,就爆发了。
庞统先前去左冯翊见祢衡,并不是因为看重祢衡的名头而搞的什么百里相应,而是在处理公务的时候顺便找祢衡,告诫祢衡到了长安要收敛一点,毕竟如果说祢衡都到了长安之后才说这个事情,恐怕多少有些晚。
可是庞统没有想到祢衡根本不想要收敛,直接回了庞统一句,『肉食者鄙』。
于是两人自然不欢而散,虽然说庞统没有因此翻脸就制止祢衡进入长安,但祢衡说的那句话,也似乎『不经意』之间被传了出来……
听到的人,眉飞色舞,拍手叫好。
祢衡这个斗士的形象也越发的在长安士族子弟之间竖立了起来。
『肉食者鄙』啊,没错啊,上面的都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毕竟很符合大众的观念需求,『肉食者鄙』这句话,即便是到了后世,也几乎就是一个约定俗成的鄙视链。然后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来,比如劝孙权投降曹操的张昭,有像是劝说赵构杀岳飞的秦桧,还有像是国难之际还想着发横财的四大家族,以及面对洋人恨不得下跪舔得一滴都没有了的某些『民族』资本家或是不可明说的团体等等。这些人往往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是不是受损,至于国怎么样,跟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从某个角度来说,似乎也没有错,但是只有这些人,能不能代表所有的『肉食者』?
似乎不能全部代表。
只不过一些普通的民众并不懂得思索这个答案。而一些懂一点的人又故意引诱普通的民众往歪处去想,所以也就不管什么理由了,就像说庞统是胖子,所以庞统就一定是偷懒之人,是无能之辈!
对于祢衡来说,他并不关心庞统有没有能力,他只是下意识的对庞统提出的要求进行反抗,就像是他在曹操那边的反抗一样。
虽然说,庞统的体形,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在很多人的眼中,胖子就是好吃懒做,所以才胖,然后必然就跟头脑简单,贪财好色,愚蠢无能等等的词语挂钩到了一起,甚至有人会振振有词的表示,胖子连自己一身肉都管理不了,怎么能管理一个团队,甚至一个地方?
但是实际上么,这种说词其实一点道理都没有,因为瘦子就能一定管理好团队,做好一切的工作?
其实一个人胖不胖很简单,就是食物的摄取量大于消耗量,人就渐渐胖起来了。当然,在大汉当下,大多数人的油脂摄取量都是不怎么足够的。
庞统因为喜欢吃肥肉,而且他也有这个条件吃肥肉,所以他摄取的油脂比一般人要多很多,也就自然胖了。
庞统喜欢吃肥肉,并不是他天生下来就喜欢吃,而是受他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所影响,比如一些人打死不吃葱,吃下去便是会干呕恶心像是孕吐一样,大部分都是小时候机体因为葱的刺激而残留的负面影响,但是实际上这些人对葱并不是过敏,而是类似过敏,简单来说这些人吃泡面的时候,又往往忘记了泡面调料包里面,其实也有葱……
庞统是庞氏从子。如果不是他展现出聪慧的一面,那么庞统就需要和大多数的家族旁支子弟一样,下地耕田,劳苦而作,然后未必还能养活自己。
一个家族里面某一个家庭强大了,或许这个家族里面的人可能会因此得到受益,尤其是和这个家庭有一些亲戚关系的,但是大多数的没什么关联的普通族人,得到的利益都是有限的。就像是后世杰克马富可敌国,是不是全国姓马的都立刻暴富了?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庞统幸运的,同时庞统也是聪明的,他知道他得到哪些东西来之不易,所以他很珍惜,甚至压制自己的天性来符合一些当时所公认的标准,而这些压抑到了斐潜这里,当庞统在食物的摄取这个事情上,获得自由之后就开始反弹,而且反弹得比原本压抑的程度还要更高……
这种失去之后的反弹,就像是减肥之后的肥肉一样,会更加迅速且顽固的弹回来。
因此庞统就不可避免的发胖了,就像是大一的新生那样身宽体胖起来。
祢衡也是如此。
因为原本在平原之处的恭维和推崇,在邺城失去了之后,祢衡就像是一根被压到底的弹簧,当得到宣泄的那个口的时候,自然就不管不顾的弹了起来,然后一路弹到了长安。
甚至因为在邺城的一些事情,导致祢衡比在平原的时候还要更加的渴望关注,喜欢被瞩目的感觉,并且还会因为这种渴望做出一些连他自己有时候都难以理解的事情。然后在一般人的眼中,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因为吃了一口葱就开始干呕的人一样。不会吧,吃根葱就呕吐,这是那种葱啊?毒葱么?我看都是装的罢?我吃都没有事,你吃也没事,为什么他吃就是那样样子?一定是装的……
于是乎,胖子看不起吃不了葱的,吃不了葱的鄙视胖子。
这种鄙视链条无处不在,不仅是胖子有,类似过敏的人有,关中的这些士族子弟同样也有。
从长安屁颠颠的跑去迎接祢衡的人就可以看出来,长安城中对于祢衡的接受程度是非常高的,甚至有一种『哎呀,祢大佬终于是出现了』的感觉,而这些行为背后隐藏的意思,自然就是这些关中士族子弟在之前被斐潜压制了,现在看到有祢衡这样一个『敢于反弹』,并且『反弹犀利』的人到了面前,也就欢喜得不能自胜。
尤其是这些关中士族子弟得知连庞统都被祢衡怼得『自闭』起来,不愿意见祢衡之后,就是越发的欢喜,感觉就像是苍天啊大地啊终于有什么的类型一样,也自然对于祢衡越加的热情起来,争相邀约,即便是只要祢衡在宴会上稍微坐上那么片刻,便是举办宴会的主人很有能耐有本事一样。
然后祢衡怼黑胖子的事情,便是会一次又一次的在公开或是非公开的场合当中,以各种形式传播出来……
『你知不知道……』
『听说啊……』
『肉食者鄙……』
『噢噢,哈哈……』
很是欢乐,就像是满街都是自己人,到处都是有共同的志向好同志。毕竟长安士族子弟可不敢乱跳,前车之鉴在那边摆着呢,但是可以使唤旁人跳啊……
『去罢,造作啊,作死啊,反正不是我死就成。』
因此祢衡虽然身上没有多少钱财,但是到了长安之后一时之间也根本不愁吃喝用度。
『黑胖子』等于『肉食者鄙』,便是在长安之内流传起来……
相比起祢衡那边的热闹喧嚣,田豫就相对来说比较安静和简单了。
尤其是在长安这种地方,不管是汉代当下还是后世各朝,基本上都是各种达官权贵与各二代的汇集之处,一个小小的从偏远而来的士族子弟,甚至是破落子弟,就更加没有人会去关注了。
不过这样也给与了田豫一个从容的环境,但是长安的物价却让田豫有些发愁起来,虽然说现在田豫身上还有一些钱财,不至于当下连饭都没得吃,但是人总是要为将来考虑一二,不可能说永远都指望着天上掉下馅饼来。
因此田豫就琢磨着要怎么赚点钱。
最好当然是混进骠骑将军府,这几乎是所有士族子弟的共识,别的不说,只要进了骠骑将军府,衣食住行医,都不用自个儿太操心了。
衣服,将军府发。吃食当然不用说了,没地方住,将军府官廨里面有宿舍,出行有公车,生病有百医馆,然后薪水还比一般的文吏都要更高一些……
但是门槛太高了。
不仅是需要预先报名,还要通过考试,同时每年招收的人数都不多。
即便是如此,依旧是每年到了这个时间,便是各地学子陆陆续续的就会往长安赶来,为了的就是竞争一个将军府的职位,即便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书佐。
田豫也像是一个普通士族子弟一样报了名,然后一边等待秋末冬初的考试,一边四处走动,看着骠骑之下的治理情况,来衡量斐潜究竟是不是他心目当中的英雄。
可是从现在到冬初也还是有一段时间的,所以田豫这两天就有些发愁,到底要往那一边找些小钱钱……
当然,实在没了钱的话,田豫可以直接找上关中的士族大户,只要报上姓名,递上名刺,若是主人愿意接见,就拜见一下,都不用说什么借钱的话,甚至连欠条都不需要打一张,在回去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可以拿到一些应急的钱财。
只不过这些钱财,并不是无条件拿的。
大多数的时候这些钱财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回报,甚至借钱的人想要还钱的时候,还会被怒骂和呵斥,被原主人认为是一种羞辱,然而实际上,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东西是平白无故得来的,之所以不需要还钱,是因为需要还人情。
『人情』这个东西,有时候一钱不值,有时候又是价值万金。
田豫不想要欠他人的人情,所以他自然有些头疼和发愁,在没有进项之前,田豫的餐饮的标准就渐渐的从一般的酒店,开始向再普通一点的酒肆转移,最后到街头小摊……
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所以正儿八经的大集是没有的,只不过因为长安毕竟是长安,所以市坊周边依旧还是很热闹。若是真的到了大集会,然后周边小一些的县乡里面的人也到长安来的时候,不仅是长安本城都是人流,就连一般的陵邑,也是一样挤得满满当当的。
田豫居住的地方只是一般的陵邑,但是街道两边也依旧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市井烟火气息也比长安本城要更浓一些。毕竟长安城中有宫殿和骠骑将军府衙,自然会更加庄严肃穆。
田豫缓缓的在陵邑街道上走着。陵邑没有特定的市坊,店铺都在街面上,两旁街道上满满都是各种各样吃食店,耍货店,各种金银铜铁锡的作坊,不大上得了档次的古董店,还有书坊,首饰店,绸缎店等等。
除了高高飘扬着的店铺幌子之外,几乎每家店门口都有一两个的市招伙计,卷着袖子扬起嗓门儿,就像是唱着咏叹调一样的招呼着往来行人。
甚至还有一些店面请的是女市招。
因为还没有入秋,天气还是比较热的,这些口舌伶俐市招女娘的粉面上,也不免浅浅的汗渗透了粉面,晕红了胭脂,或许有些狼狈,但也更加的艳丽和生动起来。一些闲汉浮浪子,便是三五成群的沿着街面一个个的逗过去,然后这些市招女娘也丝毫没有退缩,笑笑闹闹使得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最热闹,人最多的,还不是这些街面的店铺,反倒是扑戏铺子,
中国的赌博,因为历史悠久,所以花样也非常繁多。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人嗜赌成风,无论是在上层贵族中,还是低贱小民中,博戏都已成为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著名的齐国赌博故事当属田忌赛马。上层贵族喜欢赛马,下层小民则爱玩『斗鸡』和『走狗』,刘备年少之时就喜好『斗鸡走狗』。甚至在《左传》还有专门的笔墨写了怎么在『斗鸡』当中作弊的……
在当下,『六博』已经渐渐的给『樗蒲』让道了。甚至在店家讲价的时候双方争执不下,便是干脆以『樗蒲』一局论输赢也有不少,赢的欢喜,输的跺足,可就是那么多人乐此不疲。
田豫站在扑戏铺子面前,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但是又停了下来,然后思索了一下,咬了咬牙,转身进了扑戏铺子。
一掀开厚重的门帘子,滚滚的声浪就像是实质一般,差点将田豫顶了一个跟头。
硕大的扑戏铺子里面,乌泱泱的都是人,一堆堆的聚集在一处,然后喊什么的都有,激动起来的时候跳着脚,连衣冠歪斜也顾不上了……
最热闹的当属樗蒲的博彩区域了,田豫进来的时候,正好有些人玩得火热,还有不少人围在一旁,高呼『卢雉』,声音都快将屋顶掀开。
樗蒲别名『蒲戏』,使用一组五枚用木头斫成的掷具。掷具两头圆锐,中间平广,像压扁的杏仁。每一枚掷具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黑面上画有牛犊,白面上画有野鸡。
玩法么,有些像是后世的飞行棋。
轮流投掷『五木』,然后根据颜色排列,得到不同的『彩』,最高等的便是全黑色,称为『卢』,四黑一白的称为『雉』,次于卢,其余四种称为『枭』或『犊』,为杂彩。掷到贵彩的,可以连掷,或打马,或过关,杂彩则不能。
后世传说当中的『烂柯』,其实本体就是『樗蒲』,最早出现在晋末的怪谈当中,说是有人骑马时遇到两位老者在玩樗蒲,便是忍不住下马观看,然后中局之时猛然间发现马鞭已腐,马已成枯骨,回家时后亲属居然都已去世……
田豫左右看了看,没有去挤樗蒲那一边,而是走到了铺子的另外一角。
这里是投壶区。
相比较樗蒲来说,这里就相对安静了一些,也或许因为投壶这个项目原本属于士族礼仪的一部分,在举办宴饮的时候,常常也会有投壶游戏。
汉初之时,投壶也比较简单,后来在汉武帝的时候,一个姓郭的俳优,革新了投壶的玩法,他去除了原本在壶中的红小豆,然后将竹子削成矢状,用来投掷。因为没有了填充物进行缓冲,所以投矢更容易从壶里面弹出来,因此有了更多的玩法……
田豫擅长于投壶,所以就想用这个技艺搞点钱,而且投壶基本上还是一个高雅的活动,所以相对来说也不失身份。
田豫坐在了一个投壶边上,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些钱币来,想了想,留了一些,只是在投壶边上放了两枚的征西银币之后,就取了一旁的投矢匣子来挑选起投矢来……
正儿八经的投壶么,要有主礼者,要有司射,要有乐工等等,但是既然是在扑戏铺子里面,当然就省却了许多,只需要裁判和对手。
裁判当然就是扑戏铺子里面的人,负责提供器具,也自然有抽头,见到了田豫压下了赌注之后,便是站在了投壶之前开始招揽对赌的人。
扑戏铺子里面自然也有以投壶为生的人,就像是后世肚肠里面也有些捕鱼的人一样,看见田豫压下了两枚银币,不由得眼睛一亮,但是也有些迟疑起来。毕竟不知晓田豫的来路,若是赢了自然什么都好,要是输了,也不是小数目……
但是终究还是有人自觉技艺了得,便是上前坐在了田豫对面,然后从钱袋当中也取出了两枚银币,押了上去。
见对赌成立,临时担任裁判的扑戏铺子里面的伙计,也就高声吆喝起来,一边将两人的赌注收拢到投壶前面,一边再次重申一遍投矢的规矩,比如两个人膝盖不得离地,手臂不能触壶,身体不能倒地,投矢不能掷人等等。
田豫微微点头,表示知晓,并且将四根投矢摆放在了自己的膝前。
田豫的对手瞪着田豫,也挑选好了四根投矢,一样是摆放在了面前。
然后在双方沉默着,微微向前躬身行礼之后,这一场决定四枚银币归属的投壶比赛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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