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骠骑将军府衙之中,斐潜和庞统的沟通仍在继续。
在斐潜心中,庞统大概是介于大汉传统士族子弟和自己所秉承的现代观念中间,是一个当中的过渡人士,毕竟在鹿山之下,斐潜也偷偷摸摸给庞统灌了不少的私货。
而同在鹿山之下的徐庶这个人,要怎么说呢……
有时候出身决定了眼界,这句话虽然听起来有些绝对化,但是也确实反映了一些现实情况,庞统和徐庶两个人,差别就比较大。
对于徐庶来说,光宗耀祖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其他。这或许是因为徐庶原本就是寒门出身,又经历过了哪些年头被世家大姓欺凌……嗯,话说回来,徐庶毕竟也是杀了人,若是按照后世现代人的观念,杀人纵然情有可原,也是触犯了法律,可以酬情减轻,但不能说完全没责任,只不过这个大汉律法么……
所以整体而言,庞统的视角会稍微更高一些,比较和斐潜个人接近一点,然后徐庶偏低一点,大体上差不多这样。
至于枣祗和太史明,一个是醉心于农事,其他事情不怎么挂在心上,另外一个是凡人之资,反应略显慢了,很多时候都是后知后觉。
因此斐潜基本上如果有什么比较重大的事情,都会和庞统商议,省的太过于超前,扯到蛋了就不好了。毕竟庞统可以接受的东西,大体上其他士族琢磨琢磨,也是可以明白的,只不过愿不愿意接受,则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汉代的律法和制度,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就像是将渔网穿在了身上,说有穿罢,确实有穿,但是这个汉律身上,大大小小的都是窟窿,身上的东西也都露了出来。
法律是由统治阶级所制定的,所以大部分的法律都留有提供给统治阶级避难躲避的这个或是那个的后门。即便是到了后世,所谓自我号称『最为完整,最为规范』的资本主义国家制定出来的法律,其实也就是写了大大的一个『钱』字,有钱有公平,没钱没人权,后门的轮廓十分清晰明了。
法律究竟对谁比较『公平』,重点是看法律是谁颁布,是谁编撰的……
就像是汉代律法,是由汉王朝的天子颁布,然后由士族大姓编修而成,所以必然是代表了汉代天子和士族世家的利益,至于普通的百姓,大字都不认识一斗,又怎么可能参与到这么高深的文字游戏当中去?
西汉初期,刘邦『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这就是西汉最开始的法律。
然后呢,这么简陋的律法明显不能满足统治阶级的需求,所以没过多久,刘邦就说『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命丞相萧何参照秦律重新制定汉律。萧何在秦六律的基础上增加《户律》、《兴律》、《厩律》三章,合为九章,称《九章律》。
后来又有《傍章律》,《越宫律》,《朝律》,《沈命法》,《通行饮食法》,还有《左官律》和《附益之法》,尤其是在汉武帝时期制定了大名鼎鼎的《腹诽之法》……
东汉,光武全面废除了王莽时期的律法之后,恢复了西汉的旧律,誓誓旦旦的宣称『解王莽之繁密,还汉世之轻法』,但是实际上东汉的律法根本就没有减轻,反倒是因为不断增加新的律令,显得科条繁多,庞杂烦苛,已经成为弊病,有些科条在不同的律法当中有不同的解释,使得执法者即便是想要执法也都困难重重。
『故而,主公欲重修律法?』庞统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工程,大到了庞统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痛的程度。自己好不容易才有了三个下巴,每折腾一次就少一个,要是再折腾到这个工程当中去,怕是仅存的两个半的下巴都保不住了……
斐潜哈哈笑笑,摇了摇头,说道:『非也……』
斐潜是要折腾,但是折腾的目的,并非纯粹为了瞎折腾,而是要一方面转移士族世家的注意力,另外一方面扩大自身的影响力,同时还要提升长安左近的经济实力,怎么可能现在就为了所谓的『律法公正』就和当下的皇帝和士族摆明了要对着干,然后走上王莽老路?
俗话说得好,悄悄地进村,开枪的不要。
『此乃参议……呃,参律院也……』斐潜缓缓的说道,『因律、令、科、比繁杂,相较不一,故而难治奸妄,不利忠良。可于龙首原,青龙寺内,开辟此参律之院,设参律祭酒,领参律法,化繁为简,明晰律科也。士元以为,何人适合此职?』
听斐潜这么一说,庞统也略微明白过来,斐潜并非是要推翻汉律,顶多就是重修,甚至连重修都谈不上,只是简化而已,便思索了片刻,忽笑道,『参之一字,甚妙,甚妙也!此效「三章约法」旧事,以定民心也!嗯,若是如此,让韦休甫初任此职,如何?』
韦端?
韦氏是长安大姓,长居三辅,以其作为参律祭酒,嗯,似乎也是不错。
斐潜沉吟着,微微点头。
一来体现出斐潜对于长安本土人士的重视,交付国之律法,如何不是重任?
虽然斐潜和庞统都知道这个只是一个虚职,没什么卵用,但是旁人不清楚啊。正所谓参谋不带长,那什么不什么一样,斐潜都是老甲方了,真要折腾起来,怕不是让韦端欲仙欲死?
同时又可以将舆论控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之内,给这些长安闲散士族子弟找点事情去做,庞统明显领悟到了这一个方面,所以建议给韦端,毕竟韦端可以说是关中士族的地头蛇,由他带着,肯定比其他人更容易聚拢人气。
庞统也捉摸着,忽然补充说道,『若是如此,主公不妨诏令,太原、河东、汉中、河洛、川蜀等地,各自举荐乡老大能一二,入参律院?』
庞统嘿嘿笑了两声,『若山东欲来,不妨也归于其中!』人越多,便越不好办事,意见便越是繁多,所以干脆一锅乱炖!
『善!便是如此!』
斐潜哈哈大笑,然后给庞统添上了新酒,两个人相互轻轻一碰,便是一同饮下,然后又是相视而笑。
放下了酒盏之后,斐潜轻轻在桌案上敲了敲,说道:『待参律院成,便先议贪腐之罪……』
庞统侧头看了斐潜一下,缓缓的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
斐和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很多人等着看斐潜的笑话,或者说在拖斐和下水的时候,有一些人就在等着了。
如果说斐潜判罚轻了,必然就会有一大堆的人跳出来,嘲笑讽刺,将斐潜编成段子,让什么孩童传唱,都是基本操作,甚至还有可能以斐和为盾牌,挡在前面抵抗斐潜下一步的核查清理工作。
如果说判得重了,这些人又会从另外一个方面来攻击斐潜,比如说些什么无情无义,亲疏不分,冷血残酷,沽名钓誉等等,反正就要在斐潜和其他斐姓之人,亦或是比较靠近斐潜的庞氏和黄氏等人之间埋上刺,看看,斐潜连自家人都不照顾,还会照顾你们么?
斐潜一开始的时候,就有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暂时不直接处理斐和,而是让斐和在家中等待。只不过庞统以为,斐潜会在将军府会议的时候让众人公论,而没有想到是要交给参律院来进行处理。
『如今楼榭立,便等风云起……』
庞统用手指头弹了弹酒盏,叮叮作响,权当充做伴奏。
直尹监,参律院,似乎是两个不怎么相关的框架,但是实际上庞统知道,这是斐潜在棋盘之上布下的棋子,当年在鹿山之下两个人坐在溪边畅谈的内容,如今见到一点点的在铺开,在实现,如何不让庞统心生感慨?
『今日之乐,非羌煮无以酬!』庞统斩钉截铁的说道,一脸的严肃,就像是方才讨论的都是闲话,现在才说道了政事一样。
斐潜大笑,旋即吩咐仆从先去准备。
当年在鹿山之下,也是常常席天而做,围着一口铜釜,一边煮一边聊。
『再派人去请子敬、子鉴前来!』斐潜干脆继续吩咐道,『另备些蒲桃佳酿,今夜且畅胸怀!』
庞统抚掌大笑,连声称善。
一时间欢笑从将军府衙院墙之上翻越出去,然后随着风声渐渐飘荡……
……(゚▽゚)/ヾ(^▽^ヾ)……
有的地方充满欢笑,自然有的地方满是悲怆。
若说是长安左近,多少还有些暑热残留,那么在太原之处,就已经是略有风霜寒意了,尤其是在太原王家府邸周边,似乎就已经提前进入了寒冬。
太原王家府邸,原先是家族鼎盛,自然建筑体系占地不小,气度非凡,但如今么,盛况不再。
王家府邸前门似乎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打开过,原本正大门上的红漆都是皴裂了,露出里面黑褐色的木纹来。台阶上青苔似乎也没有人清理干净,还有几颗杂草,从石缝隙当中顽强而生,展示着生命的倔强,也衬托着王家府邸当下的悲惨。
太原王氏,当年雄踞晋中,一身压制着温、鲍、郭等士族,甚至可以对于上党遥控指挥,对于温氏家主等人呼来喝去。
如今,不用等上三十年,就已经是河东流落到了河西。
王允当年在长安城墙之上纵身一跃,身死道消,但是李郭残暴,并没有因为王允死了,就饶过了其家族上下,控制了长安之后,王允一家皆被屠戮。
如此噩耗,王家的老太爷自然是深受打击,痛彻心扉之下不久之后就一命归西,然后王允次子王晨,也在病痛和悲伤之中,感染风寒,也是没能熬多长时间,凋零而落。
本来王家还剩下一个孙子王黑,多少还算是有些希望,但是所托非人,又被算计暗害,呜呼哀哉之下,王氏楼榭便是彻底崩塌,如今便仅存一些老妪寡妇,以及王允血脉之中最后残留下来的一名孙女,一同守着最后的产业,就是这一片残破的王家府邸度日,自然不可能还能照顾得王家府邸门面,光鲜亮丽宛若往昔了。
像王氏府邸当下,在乡野之中,有一个称号,便为『绝户』。就是一家上下,男丁已绝,没有什么后代可言,自然也没有未来希望之意。
再加上如今王氏旁支的王凌,已经略显气候,在骠骑之下担任要职,所以原本攀附在太原王允本房的一些藤蔓什么的,如今基本上也是转头投向了王凌之处,基本上就断绝了和此处的联系,若不是王凌多少还派一些人,一年之中四时寒暑多少送些衣食什么的,怕是此处残留在王氏府邸之中的妇孺,早就熬不下去了。
即便是王凌照顾得再好,让王允一房这些妇孺能衣食无忧,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此处就像是一潭死水,不起半点涟漪,风吹日晒之下便会渐渐干涸,最终只剩下一个凌乱残破的骸骨,在时间的锉刀之下化为飞灰。
许多人都认为王允一房已经是类同于死人了,只不过苟延而已,其实不仅仅是外人如此认为,就连原本王晨的遗孀,房氏,也是以为认为。
房氏是王允的次子,王晨之妻,算来当下也不过三十许,若是放在后世,也是艳丽之龄,而如今容貌憔悴,枯干宛如老妪。
房氏则是只生得一女,名英,如今尚在。整个硕大的王家府邸,如今只剩下房氏多年贴身女婢,还有最后的三名王氏老奴,便是王允一房最后的人员了。
然而,这一日,这一潭死水当中,被人咣当一声,投下了一块巨石,不但是让潭水震荡不断,就连附着在潭水之中,死命汲取着潭水最后的几分润泽的蚊虫蝇蛆,也感受到了变化,嘤嘤嗡嗡的盘旋起来……
王氏府邸正街之中,一行人匆匆而来,然后直奔到了王府门前,咣咣敲起门来,浑然不顾长久未动的门扉震落得尘土和锈渣。
又是敲门又是叫门,半响却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人回应。
来人不由得愕然,旋即反应过来,往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然后又匆匆沿着街道,拐向了王氏府邸的角门……
此次敲了不久,便有老奴前来开门。
来人也没多话,劈头一句便是询问房氏可在府中,又见老奴一脸惊恐之色,才觉得自己唐突,方放缓了语气,咳嗽几声,说自己是贺喜而来,一时急切失了礼数云云,且让老奴传话,好与房氏分说。
老奴迟疑片刻,脸上多少还有些惧怕之色,不过还是颤巍巍的让来人稍等,他转身前往禀报。
『啧啧,想当年……』
此时来人才发觉王家府邸之中,已经是残檐破瓦,杂草遍生,庭院之中仅是剩下一条常走的道路尚未被草丛侵占,其余已经不堪于用了。
原本雕梁画栋的厢房,也是残破,破了洞的窗楣就不说了,但看上面累计的灰尘和角落处的蜘蛛网,就够让人膈应的了。
『啧啧啧……想当年啊……』
来人再次感叹道,但是语调当中并没有多少的悲伤,却隐隐有几分看着他人楼塌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过了片刻,王家老奴才回转说,房夫人在正厅迎客。
来人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显然对于房夫人没有亲自出来迎接,多少感觉有些不爽,但是很快的,就重新挂上了一副笑脸,不过这一副笑脸,见到了如同风干橘皮一般的房夫人,再看到正厅当中摆放着的棺木,还有在后面隐隐约约露出来的冥器,顿时脸上就多少变了些颜色。
来人忍不住心中暗叫晦气,干脆就不入厅堂之中,便站在廊下径直说道:『好叫房夫人得知,大喜,大喜啊!今天子念记王司徒忠勇,特追封安乐亭侯!诏令已到河东,不日将至!』
房氏宛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眼神,缓缓的有些波动,然后猛然间瞪大了眼,眼眶都几乎裂开,喉咙之中挤出如同砂石摩擦一般的声音,『此……此言……当真?』
来人见到房夫人如此形状,心中厌恶,几欲跳起回避,但是又强忍着,眼珠转悠几下,勉强堆上了一些笑容,说道,『啊哈!某诓房夫人做甚?果真大喜啊!这个……房夫人明鉴,如今天使将临,当下府院败坏,实不宜受礼也……不若,呵呵,若是房夫人不弃,小弟有一别院,还算典雅……』
房氏凸出的眼珠子一点点的缩了回去,哑然笑道,宛如老鸦哑鸣,『不敢烦劳……既是家主遗荫,自当授封于此!岂有落于客枝之理?』
来人抖了抖脸皮,干笑两声,『某是好意!若是恶了天使,届时诏令不得,岂不是啊……房夫人莫要自误!』
『老身自有分寸……且谢过相告之恩……来人!送客!』房夫人战战巍巍站了起来,『老身残躯有碍,就不远送了!』
来人翻了翻嘴皮,甩了甩袖子,不咸不淡又是干笑两声,虽然明显还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房夫人已经转身而归,想追上去吧,又觉得厅堂之中的那个棺木实在是太恶心人了,最后便冷哼一声,怏怏而去。
房氏咬着牙走到了避人之处,便再也忍不住心中翻涌而上的情绪,身躯摇晃了几下,踉跄摊倒在地,宛如受伤的野犬一般张大了嘴,却只发出细细小小的哀鸣之声,早已哭干的泪腺也是分泌不出任何的液体,只是以头抢地,许久才发出了悲声,『夫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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