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喜欢问大人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为什么那个,什么事情都想找到一个最终的答案,可是也有时候会碰到“不为什么”的答案,于是便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有“不为什么”的事情?
这样的疑问,要等到真的自己遇到了不为什么的时候,才会懂的在“不为什么”之下蕴含的那些为什么。
因为这些“不为什么”,并非真的没有任何缘由,而是这些缘由不能说。
东汉代以红色为重,因此正式的场合甚少像后世那样搞得金碧辉煌的样子,而是以红色和黑色为主,间杂着一点点简单的描金花纹,不管是屏风,桌案,还是柱子都是如此,显得非常肃穆和大气。
但是也有一点不好的就是,一旦在期间的气氛凝重起来,就会和周围的这种红黑色的相互作用之下,产生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让每一个在场的人员心中都很不舒服……
就像是当下。
刘协身躯前倾,瞪着荀彧,就像是下一刻马上会拍案而起一般,“荀!爱!卿!朕接见番邦使节!难道还要经过司空首肯?!”刘协的声音在大殿当中回荡着,激昂着,声音当中充满了愤怒。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不管回答是需要还是不需要,其实都是错的,所以包括荀彧在内的众臣,皆是默然。
也难怪刘协愤怒。
杨修带着使者,已经到了许县好几天了,但是一直都住在临时布置的驿馆之中,并没有得到刘协的接见。不是刘协不想见,而是刘协想要见,却被拦了下来。
刚开始刘协还有些耐性,但是后来便越来越是急迫……
原因无他,曹操先是在河洛战胜了袁绍的偏军,又派遣兵马袭击袁绍的粮道,眼见着袁绍似乎由盛转衰,败态凸显了起来。
这对于刘协来说,严格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但是也好的有限。如果刘协落入袁绍的手中,这个一开始就有另立新君打算的朝廷大将军,说不定就要真的实施了。就算是袁绍不这么做,刘协也未必能比在曹操这里好过多少。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曹操胜利,是一件好事。
但是同样的,每个人都想要过得更好,比过去好,比现在好,越来越好,这是人的天性,当刘协意识到了曹操若是挟持着胜利的姿态回来之后,那么自己的空间很有可能会被进一步的压缩的时候,刘协自然就想要寻找新的通风口。
门被关上了,总是要开个窗罢……
于是乎,骠骑将军斐潜送来的这些所谓的外邦使节,便是刘协找到的一个窗户,虽然不是很大,但是至少可以让自己呼吸顺畅一些。
可是,刘协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开个小窗的举动,竟然被阻拦了下来。
为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刘协听着什么番邦使者前来,不可轻率,需要准备的各项事务繁多,然后巴拉巴拉等等的理由,多少还是忍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套说辞也渐渐的苍白了起来。
准备什么东西要准备那么久?
没有的事物可不可以用什么替代?
刘协一再催促,却遇到的是一再拖延,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的火气,更何况刘协原本就想要借这个机会给自己刷一刷声望,又怎么愿意就这样心平气和的等待下去?
荀彧沉默良久,方说道:“陛下有所不知……番邦使节,携礼甚厚……有玉磐一,玉马二,珊瑚树四,大明珠三十六,小明珠四十九,杂色宝石九盘,玉碗六,金碟八,银盘十二,金镶象箸十二对,描金铜盆二十四,另有金玉珠翠饰品十二盒,貂皮,熊皮,虎皮各十二,貂帽八,皮袍十二件,皮靴二十四双……此外,亦有骠骑将军敬献陛下良马十二,银缕衣二十四件,丝绸三十六匹,描金扇八十把,另有金银铜币若干……”
荀彧声音平平缓缓,但是每说一个,都让包括刘协在内的不是很清楚具体事态的其余人等,不由得吸着凉气,到了后面甚至有些麻木了起来。
荀彧叩首在地,继续说道,“林林总总,总价恐以亿钱计之……又番邦使者多有于人前所言,大汉乃礼仪之邦,当知礼尚往来也……然如今,国库,国库……”
刘协目瞪口呆,片刻之后,心中却不由得升腾起一阵阵的悲凉。
“臣亦知陛下急切……”荀彧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些无奈,“然如今社稷为艰,仓禀虚空,如何能与之回礼?臣已下令觅调财货,一时之间亦难筹齐……陛下,请放宽心,臣自当不令汉家失其威仪也……”
刘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难道不可稍减些许?”
这么些财货物品,刘协小的时候,汉灵帝时期说不定还有,但是这些年来,简直就是一穷二白,就连刘协穿的,别看外袍光鲜,中衣和小衣都是缝补过的……
为了维持庞大的开销,又不让自己走袁绍袁术的老路,曹操只能是另辟蹊径。
曹操原本的底蕴就比不上袁绍袁术,加上曹操的基本盘又是兖州,也同样比不上冀州和豫州,等到曹操从袁术手中夺了豫州大部的时候,豫州又被袁术败坏得差不多了,又要支撑大军开销,又要给朝廷百官发俸禄,尤其是曹操又没有办法像是斐潜一样,和南面北面做什么生意开辟财路,于是乎,只能将目光放到了坟墓上面……
要知道汉代可是最重孝道,因此陪葬品最多,所以挖一座坟自然可以收获不菲。虽然曹操偷偷摸摸得让人去搞,但是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但是豫州兖州的士族子弟也只能是捂着眼装作看不见。花死人的钱,总比花活人的钱要好,只要挖的坟不是他们家族的,也就权当没这回事。
纵然如此,庞大的军费开支,就够让荀彧透不过气来,更不用说忽然搞了这么一下,确实是亚历山大……
荀彧露出了一丝苦笑,摇头说道:“陛下,事关国体……”荀彧不是没有想过偷工减料,或是以次充好的所谓“办法”,但是如果自己这样做了,得益的是刘协,然后背锅的就是自己,什么时候事发了,甚至会抄家灭族!
当然,并非完全没有办法,也并非整个曹操政治集团上下都是窘迫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颍川世家的家底,也不是那么的薄弱,但是这个和军事上的需求不一样……
兵卒需求的是粗粮布衣,能有个温饱就可以了,又不要这些家族收藏的那些宝贝,所以荀彧游说一下,给与一些利益交换,也就多少一年年的应对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如果真要拿出对应的金玉之器的话,就要翻动这些家族的棺材本了……
就算是能拿得出来,也不见得愿意拿出来。
当然,如果强行下令搜刮老底子,将那些老头子的棺材本都取一些来,差不多也就够了,但是问题是这些老头子又不愿意为了刘协的面子,就心甘情愿的放弃多年的精心收藏,也不值得为了刘协所谓的颜面,就把关系彻底的搞僵,所以一时间就卡在这里。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刘协瞪着眼,半响无语。
富人的烦恼往往很多,花样翻新,闻所未闻的都有,但是穷人的烦恼么,大体上就是一个字,穷。
刘协很穷,穷出了新境界。其实他父亲,汉灵帝也不富裕,因此当上了皇帝的时候才会拼命敛财,然而刘协一来没有他父亲的厚脸皮,二来也没有他父亲的资本,所以现在两袖清风,皇家的私库当中连老鼠都呆不住……
有人说,穷的只剩下骨气了,就不能连骨气都没有了,但是也有人说,都穷得只剩骨气了,还要骨气有什么用?
那么,当一个人穷得叮当乱响的时候,还要不要骨气?
要不要面皮?
刘协无法做出回答。他拉不下面皮,又舍不掉仅存的骨气,于是大朝会在这样毫无结果的问答之中结束了。
……这里是穷鬼的分割线……
刘协的难题,其实对于不怎么看重面子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比如郭嘉。
当郭嘉听闻了此事之后,就不由得嗤笑出声,然后说道:“哈哈,哈哈,此事有何难?令朝中大臣各自抄撰六经,陛下随便写些字,也就对付过去了……金玉之物皆俗物也,文章方为千古事……”
荀彧忍不住翻了翻眼皮。
当然,精神上面的价值和物质上面的价值,一向以来就难以做一个标准性的衡量和换算,郭嘉这样的作法,其实也是一种应对方式,但是问题是刘协做不了。
“骠骑将军如此……”荀彧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郭嘉,“究竟有何用意?”
虽然外邦使者带来的所谓礼物之中,确实有些和中原的花纹雕饰完全不一样,但是说这些东西全数都是大秦身毒使者万里迢迢转运过来的,也不太可能……
毕竟这些财货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会动人心魄,要是没有一支忠诚且强盛的护卫,怎么可能做得到?而很明显的是,不管是那个大秦的使者还是那个号称是出身身毒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护卫,所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那么骠骑将军忽然给这么多的财货,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哈……不要说你想不出来……”郭嘉看了荀彧一眼。
“某只是想到了两个……”荀彧说道。
郭嘉说道:“那你说说看,看看我们想的一样不一样……”
荀彧叹息了一声,说道:“其一,若无利,蚌鹤何相争?”
郭嘉点了点头,“正是……”
这个是很浅显的问题,也很容易思索就得到的答案。就像是斐潜给的那三千人马一样,也一样是一个诱饵,用来破坏刘协与曹操之间那种已经是危如累卵一般的关系。
人人都以为骠骑将军派遣出来的是三千精锐骑兵,但是实际上并不是,其中只有大概五百左右的骑兵老手,其余的只是经过短时间培训,勉强从步卒转职成为了骑兵的新手。当然,战马么,倒是不择不扣的战马,所以也不能说这些就不算骑兵了,只不过不能算是骠骑麾下的精锐罢了。
当然,作为曹操,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都表示这些是骠骑精锐,是百战之兵……
那么这些财货也是如此。
外邦敬献,那么这些财货,算是陛下的,还是算是国库的?是归入少府之内,还是充于大司农之下?
这个问题,刘协不回答,又有谁能回答?
“其二,骠骑此举,乃示威也……”郭嘉仰头说道,然后叹息一声。
荀彧默然。
之前山东士族看着关中雍凉并一带的时候,总是觉得那边就是荒无人烟,就是穷乡僻壤,就是茹毛饮血的地方,就像是后世地域鄙视链,其实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了。
春秋战国时期的地域鄙视链的底端,就是宋国。先秦诸子在学术和政见上百家争鸣,但对于嘲笑宋国人却共享着默契。春秋时期,宋国人就是地图炮的靶子,在故事里,他们被描述得傻里傻气,有着不符合常识的蠢笨,也算是为教育后人献了身。
国有田夫,常衣缊黂,说的是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者,也是宋人。天雨墙坏大亡其财而疑邻者,亦是宋人……
当然,宋国隔壁的郑国,也是和宋国差不多,都是处于鄙视链的底端。郑人买履,买椟还珠,卜妻为裤的故事都是郑国人……
西汉初期,是关中人鄙视关外人,到了东汉时期,这就两百年关中两百年关外,风水轮流转,轮到了山东人鄙视关中人了。
而现在斐潜一方面展示武力,一方面展示财力,听闻还要搞什么青龙寺大论,简直就是全方位的占据了上风位。比武力,不用说了,比财力,看看这些东西,说送就送了,就连原本山东人引以为傲的文化顶层,现在也要来搅合一下……
荀彧沉吟良久,忽然轻声说道:“若是只有这两个方面倒也罢了……某就是担心骠骑还另有其意……”
郭嘉愣了一下,旋即坐正了些,“你是说……”
荀彧看了郭嘉一眼,说道:“当年骠骑还是微末之时,和你在颍川的那个赌约……难道你忘了不成?”
郭嘉一个激灵。在郭嘉的思维之中,确实是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经过荀彧点醒,不由得也是变了面色,眼珠子转动了几下,惊讶的伸出手指了指,有些迟疑的说道:“你是说,骠骑将军第三个方面的用意,便是落在此处?”
荀彧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但愿是某多想了……若真是如此,又将如何?”
郭嘉愣了片刻,也是摇头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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