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刘文轩来到江阿公家门口,不算开阔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不断有人试图绕过守在门口的人进到屋里去,守门人却以“阿公身体虚弱,没办法听大家的忏悔”为由将其拦下,双方因此发生冲突。
按照常规剧情,在人这么多的情况下冲突往往会升级,吵架变成打架,打架变成械斗,但双方毕竟都是巴黎圣母院在逃圣母,即便是相互怨怼听起来也亲亲热热的,简直仿佛公交车上争着让座,饭后争着买单。
然而更多的人则是一脸迷茫且愁苦地站在原地。
他们像即将失去父母的孩子,心里隐隐知道父母一旦真的离开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却拒绝相信。
“长辉,你行行好,就让婶子进去吧,婶子真的有急事要跟阿公说。”人群最前面的圆脸大婶一脸焦急地对着守门的少年一再恳求,同时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向屋里张望。
只可惜除了从门缝中露出的一点黄色灯光,其他的什么也没看到。
守门的正是第一天来给玩家送东西的那个三轮车少年。
“婶子,不是我不让你进,这是文轩哥吩咐的,今天谁都不能进去。”少年摇头道,“再说江阿公已经不太好了,婶子你就算进去,阿公也听不到你说话。”
“这,好歹让婶子进去试试吧……?”
“不行,真的不行,”少年垂下头,将眼睛里的愁绪都遮住了,只是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你们就让阿公歇一歇吧,至少让他安安静静地走,这样也不行吗?”
圆脸大婶脸色涨红,惊惶道,“可他要是走了,以后谁听大家的忏悔?乡亲们做错了事又该找谁认错?而且阿公是神主的仆人啊,他是不会死的……不是这样吗?”
“除了神主,没有人不会死。”少年极其轻声地咕哝着。
刘文轩从他的身后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拍了拍以作安慰,又转向圆脸大婶,“秀莲婶,阿公已经很累了,就不要进去打扰他了。”WWw.GóΠъ.oяG
圆脸大婶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与惶恐,如同即将被推出巢的雏鸟。
她定定地看着刘文轩,表情里仅存的热切在微凉的晨风里一点点熄灭了。
不能忏悔,无法将日常生活里产生的恶意及时倾吐排解,她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泪意和恐惧交织上涌,在即将到达眼底时被圆脸大婶强行压住了。她勉强笑了一下,代表在场的其他人问出了最关键,却始终没人敢问的问题,“那大家以后怎么办?”
刘文轩沉默片刻,抬眼看向阴沉的天空,大片铅灰色的云朵交织连绵,压得天空都变得很低。
或许有一场暴雨将至。
“放心吧,神主不会放弃祂的子民,一切都自有安排。”
……
在刘文轩的劝说下,聚集在江阿公家门口的村民渐渐散去了,离开时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失魂落魄的样子和两天前玩家刚进村时仿若天渊之别。
“你也先回家吧,这两天照顾阿公都没怎么睡,辛苦了。好好休息。”
将三轮车少年也打发走后,刘文轩看了玩家一眼,走过去将一直紧闭着的门推开了,一抬脚率先迈进那即将熄灭的光明里。
“进来吧。”
刘文轩这么大方,反倒让玩家心生疑虑。
苏尉迟疑了一下,问傅祈棠道,“棠棠,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啊,里面那老头临终了,他连村里的人都不让进去,却让咱们进去,会不会有诈?”
“或许吧,但咱们有的选择吗?”傅祈棠无奈,摊了摊手,又转头看宫紫郡一眼。
“走吧。”宫紫郡道,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一进屋,宋煜的娃娃宋明空就弓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一双乌黑的眼睛泛起诡异的红光。
它焦躁且不安地在宋煜肩膀上趴伏着,来回摆头扫视四周,似乎有什么可怕的存在正在虚空里满怀恶意地注视着玩家。
宋煜昨天也来过这里,那时明空却只是懒洋洋地坐在他口袋里,从口袋上缘露出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
“突然多了大量的鬼气,都小心点。”宋煜压低声音对其他人道。
众人的神经不由得紧绷起来。
傅祈棠倒是第一次来,这间房子很小,像是会在旅游节目里出现的那种标榜古朴浪漫的山村民居,实际上就是简陋,而且只有一间半的面积,江阿公就躺在里面的卧室里。
刘文轩正站在床边垂眸静静看着床上的老人。
那老人看上去真的很老了,松弛的皮肤毫无生气地下垂着,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黝黑而干枯。
他躺在床上,胸口很缓慢地才起伏一下,程度小到令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还真的活着。
“阿公,我来看你了。”刘文轩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没有回应,床上的老人一动也不动。
亲眼看到生命流逝总是令人感到不愉快的,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玩家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难免沉重。
“我没骗你们,阿公真的快死了。”刘文轩道,“我知道你们不信,与其让你们自己闯进来,还不如我带你们进来看一看。这下没问题了吧?”
傅祈棠想到昨天宋煜说过的话,走过去正要握住江阿公的手,才伸到一半却被拦住了。
抬头,便见宫紫郡目光沉沉地望着自己。
“你没什么需要忏悔的。”
傅祈棠同样回望着他,却是笑了一下,“那你呢?”
“很多,”宫紫郡道,喉结滚动着,低哑的声音中似乎同时沾染着嘲笑与无奈,他看了江阿公一眼,便只剩下嘲笑,“但它不配。”
傅祈棠点了下头,没说什么。一旁的林昉明白过来,笑了笑,“那我来吧。”
他说着走到床边半跪着蹲下,握住江阿公的手,“我忏悔,我在很多时候都不勇敢,很多时候都想要放弃,所以辜负了很好的人。”
林昉的忏悔真心实意,只是后半句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但好在命运没有放弃我,还是让我遇见了其他很好的人。
他有一瞬间又想到了昨晚做的那个梦,继而想到了在古堡里拉自己起来的那一双手,温暖厚实,还想到了自己准备好的电影,回去就能一起看了。
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等了一会儿,江阿公没有回应,林昉起身摇了摇头,对众人道:“他好像确实不再回应忏悔了。”
“这下放心了?”刘文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走吧,别打扰阿公了,让他最后安静一会儿吧。”
“好。”傅祈棠点头,临出门时却故意放慢脚步,对缀在后面的几个人道:“去把小向远接过来。”
早上出门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再加上小向远对江阿公十分抗拒,傅祈棠也就没想着带他一起过来。可现在确认了江阿公随时都会死,作为“对照组”,他必须把小向远放在身边。
周厉、苏尉与聂筱蓝对视了一眼,前者咧咧嘴,笑了:“我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恶意。
聂筱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警惕地看着周厉,摇头道,“还是我去吧。”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苏尉问。
“不用了,我自己去。”聂筱蓝退了一步,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叫她绝对不要答应这两人其中的任何一人,便朝傅祈棠点了下头,“我去找他,等会儿祠堂见。”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周厉摸了摸下巴,嘿然道,“你们不觉得这就是一个经典的死亡镜头吗?一个女人孤身返回找一个小孩儿,还是在古老诡异的山村里,要素过去齐全。”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看了他一眼,傅祈棠淡淡说。
刘文轩带着玩家沿着山路向外走,始终保持着一副淡然的模样。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苏尉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道,“你该不会就是带我们散步的吧?”
“哦,抱歉,刚才在想事情,一时把你们忘了,”刘文轩回过神来,转头看着玩家,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们相信回归神主吗?”
“你要传教吗?”傅祈棠反问。
刘文轩摇了摇头,“我猜保国叔之前已经跟你们说了这里的信仰,所以有点好奇你们作为外来者是怎么看的?”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着实有些不好回答,林昉想了想,含糊着说:“我本人不信教,但尊重别人的信仰。”
“哦,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你们觉得回归神主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一时间玩家都有些懵逼,一个信徒让异教徒去评价自己信仰的神,而且还是在灵异片里、在这位神的地盘上,这让人怎么开口?
“很奇怪。”宋煜忽然道,“你们的神对你们并不宽容。”
和傅祈棠一样,他也意识到了桃源村存在的问题。
但凡是人,就不可能是绝对善良的。
人必然是一个善恶的综合体,会感动也会嫉妒,会奉献也要索取,有时热情,有时冷淡,有时不顾一切,有时又畏缩不前。
向往光明,又无法拒绝黑暗。
如同硬币的两面一样,人类本性中的善恶也是不可分割的。
但回归神主对于自己的信徒却实在很苛刻。
祂要村民永远表现出热情和善良,对待一切恶行都包容宽恕,而且不能心生怨恨,更不能想要报复,一旦犯戒,就会被鬼杀死,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甚至……这不像对待信徒,反倒像是对待罪人。
见刘文轩的目光转向自己,宋煜耸了耸肩,结果坐在他肩膀上的明空差点掉下去,连忙用两只小手抓住衣服,花了几秒钟才气呼呼地爬了上来。
“我说错了吗?”宋煜淡然地回望着他,如果不是明空正在用小拳拳锤他侧脸,这场景应该更加和谐。
“不,你没错。不仅没错,还说到了重点。”刘文轩笑了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吐出,仿佛自己也即将吐出一个深埋许久的秘密。
“神当然不会对我们宽容,祂所做的这一切也不是教化信徒。因为我们压根不是祂的信徒,我们是弑神者。”
“刚才在门口长辉对秀莲婶说除了神主,没有人不会死,其实他错了,神主也会死。在很多年前,祂就已经被我们的先祖杀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