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点,门口有人。
或者说有鬼。
傅祈棠清醒了,还残留着的一点困意也立时消失无踪。
“学霸呢?”他轻声问,怕宫紫郡听不到,嘴唇几乎要贴到他的耳边。
宫紫郡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唇边逐渐泛起笑意,“还在外面。”
“不会有危险吧?”傅祈棠嘀咕,“而且它不是应该跟这些黑影玩你问我答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等了一会儿,篷布上的黑影还是一动不动,只是颜色似乎越发地深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下一秒,黑暗中一道银光疾速闪过,骤然间将篷布整个横向割裂,两道人影从裂口中翻了出来。
帐篷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篝火仍旧不急不缓地燃烧着,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维持着最后的光明。
篝火旁,两个半边的学霸正安静地面对面坐着,用各自仅有的一条手臂跟对方玩打手背,一派乡间静夜的恬淡模样。
“人呢?!”
傅祈棠有些傻眼,伸着胳膊比划了一下,“不是,是鬼呢?我那么多鬼怎么说没就没啦?”
宫紫郡忍不住笑了一下,还没开口,有人从旁边两顶帐篷里钻出来。
“什么鬼?”宋煜浑身整齐,神色清醒,只有衬衫领口的几丝褶皱泄露了他刚才正在休息的事实。
他身后,刚从睡梦里醒过来的林昉和聂筱蓝都还有些茫然,眨着眼睛朝四下里漫无目的地张望。
傅祈棠将刚才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这么说我没看错……”童文凯脸色有些难看,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看到了,但那会儿我还以为是你这俩道具的影子映在帐篷上了,就没有在意……竟然是鬼吗。”
想到自己在几小时前跟鬼挨得那么近还毫无察觉,童文凯禁不住浑身发毛,气恼道:“这鬼什么意思?难道是偷*窥狂?趁人睡着了它跑出来贴帐篷上,被发现了就立刻消失?”
宋煜却摇了下头,他的语气很轻,但说出口的话却沉重:“恐怕不是鬼。”
“什么意思?”苏尉不解。
“明空的领地意识很强,而且极度排斥同类,如果真有鬼靠近,它一定会有反应,”宋煜隔空拍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示意他的娃娃明空正在里面安静地睡着,“但现在它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可如果帐篷上的黑影不是鬼,那还能是什么?”一直没出声的周厉这时笑着说,他的神情在半明半灭的火光中有些看不分明,语气里倒是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调侃,“总不至于是队长和祈棠两个人都睡糊涂了,看花了眼,把自己的影子错当成鬼了吧。”
“不是我们的影子。”傅祈棠摇头。
他低头看着地面,持续燃烧的篝火将周围的一切都照得亮亮堂堂,三顶帐篷投下的阴影在平整的土地上错落交叠着,除此之外还有草棚的屋顶和梁柱,几只长条板凳和用空了的热水壶。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是所有人的影子,”傅祈棠道,他摊了摊手,“现在咱们都没有影子了。”
一片沉默。
在这一刻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祠堂里挂着的木牌,难道这就是木牌的作用?它会让影子从人体脱离,然后呢?
是干脆变成鬼,还是取代真正的人?
又或者说像易雯雯之前经历的“猛鬼商店”副本一样,玩家需要在副本结束前想办法将自己的影子找回来,否则即便完成任务能够通关,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想起几个小时之前郭保国神色淡淡地说“既然来了,那就留下来吧”,傅祈棠抿了抿唇,一种久违的不祥之感如同薄霜,再次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出了这种事,玩家都没有了休息的心思,索性不睡了,围坐在篝火旁等待天亮。
后半夜很快过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村里先是传来一阵喧哗,玩家正要走过去看看情况,三轮车少年出现了。
他先是仔细看了一下众人,似乎在确认有没有少了谁,发现人都在,原本有些紧张的神色便舒缓下来,微微松了口气。
“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吃早饭。”他的声音比昨天还沙哑,还带着一点残留的哭腔。
“我们现在能进去了?”傅祈棠问,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少年的脚下,可惜今天天气不好,一直阴沉着,似乎是要下雨,即便有影子也看不出来。
三轮车少年点了一下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最终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傅祈棠却不放弃,追问道:“为什么?”gōΠb.ōγ
“不为什么,文轩哥让我来叫你们,我听他的。”
“可是昨天明明是郭保国说要来叫我们啊,他人呢?”童文凯道。
少年的脚步顿了顿,虽然很短暂,但却难以遮掩。
“保国叔……已经死了。”
村里的小广场上摆着两口黑色的棺材,显然是刘贺民和郭保国的。
两口棺材都已经彻底封上,静静等待着筵席结束后抬到山里下葬。
而棺材前的空地上正摆着二十来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是各种菜肴,卤水牛肉,红烧鱼,八宝鸭,糖醋排骨,每道菜都香气扑鼻,一下下地勾着人的辘辘饥肠。
桌子前坐满了人,说笑聊天,还不时有帮忙上菜的村民穿梭在各桌之间,把刚出锅的菜放到桌面上。
“让一让,小心点啊,炸带鱼来喽~”
一个爽朗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傅祈棠连忙侧了侧身,腾出一点空隙来方便人家上菜,还伸手去把桌上零散摆着的盘子挪一挪。
“不用不用,你们是客人,好好坐着就行,有什么需要就说,千万别动手。”有人快了他一步,麻利地把桌上腾出空间来,接过炸得金黄酥脆的带鱼放下,又招呼道,“你们怎么不吃啊?不好吃吗?”
“好吃,挺好吃的,就是刚起来吃不下。”林昉笑了一下,“叔,怎么这个时间吃席啊?”
此时是上午的十点,众人跟着三轮车少年进村以后就径直被带到这里,看着眼前堪称热闹喜庆的流水席,还没搞清楚就被人拉着入座,手里塞了筷子吃起饭来。
“这不是等会儿要送贺民和保国走嘛,吃了饭才有力气。”坐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他看了众人一眼,咧开嘴笑了,“这是我们村的习俗,给人下葬前得先请全村吃一顿,吃饱了,大家高高兴兴地把人送走。”
林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那你们心态挺乐观的,这算丧事喜办吧?”
“什么喜不喜办的,习俗就是这样嘛。几百年啦,大家都习惯了。”中年男人倒了杯酒递给林昉,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走一个?”
林昉不好拒绝,只得喝了。
他不太会喝白酒,辛辣入喉的瞬间顿时呛得满脸通红。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你不会喝酒啊?”中年男人露出后悔的神色,连连道歉,态度诚恳表情真挚,“实在对不住啊小兄弟。”
“没事,我就是被呛了一下。”林昉道,仍然咳嗽个不停,便冲身边的苏尉使了个眼色。
“叔,不管他,我来跟你喝,”苏尉立刻会意,端起自己的杯子跟中年男人喝了一下,接着有意无意地转移话题道,“保国叔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没了?这也太突然了吧。”
没想到中年男人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他咋走的啊?我看他身体也挺好的,年纪也不算大,是不是因为村长的事一时伤心过度……?”
“砰”地一声,坐在中年男人旁边的一个干瘦老头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将杯子摔在桌面上,冷哼道,“还能咋走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害人者终害己,他这叫罪有应得!”
席间一时有些冷场。
中年男人解释道,“不是跟你们发火,老爷子是在生保国的气。”
“啊?”
在座的玩家都有些懵,从来只听过人死为大,人死万事空,通常情况下人总是对逝者想当宽容,尤其是郭保国这种突然死了的。
甚至连玩家都觉得有些不真实,明明昨晚见面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他说死就死了?
而且自己还正在吃他的丧席。
这种仿佛开了八倍速的感觉未免也太诡异了。
“昨天晚上保国是不是带你们进祠堂了?”中年男人道,眼神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叹气道,“他真是糊涂啊!明明江阿公都说了,贺民的死就是一个意外,怪不得任何人,他就是不听。一门心思想要报复,还把你们带去祠堂了,这,这怎么行呢!”
“带我们去祠堂有什么问题吗?”傅祈棠问。
“他这是想借由神主的力量诅咒你们啊!”中年男人连连摇头,“祠堂只有本村人才能去,外来的人如果去了,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哎,说来说去,都是保国对不住你们,把你们害了!”
“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等葬礼结束后你们可以问问江阿公,”中年男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像是撒谎,倒像是真的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总之已经有很多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了,这次真是……保国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简直给全村人丢脸!”
说到最后,中年男人满面羞愤,眼里竟然隐隐泛出泪光来。
他低头抹了一把脸,不敢直视众人,嗫喏道,“我替保国给你们道歉,都是他的错,连累你们了!我们全村都对不起你们!”
他说着,竟是霍然起身,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神情痛苦而悔恨。
紧接着是刚才发火的干瘦老头,然后是昨天来给玩家送东西的那两个女人,三轮车少年,到了后来一整桌的人竟然都离开座位,默默朝玩家跪了下去。
隔壁桌、隔壁的隔壁。
每个人的表情都自责而惶恐,他们真实地为郭保国的行为感到愧疚,甚至有些女人和小孩忍不住痛哭流涕。
“我艹,”苏尉喃喃,不小心将手边的酒杯碰倒了,酒水沿着一次性桌布流下来,滴在他身上,“这什么场面,圣母都来这儿开会了?”
一片压抑中,唯独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坐着没动。
他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伸手抓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咕哝着什么。
傅祈棠分辨出他的口型,他在说:
“傻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