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的风里带着沙。
微风拂到脸上,细细碎碎地痒。风一大,便拍得面庞麻麻地疼。
余悸未消的众人下意识地抱团取暖,磨磨蹭蹭不肯分开回到马车上——无论在何种情形下,人们总会误以为只要人多、聚在一起就安全。
事实上,真正的灾难来临时,向来不会管人多人少。
听着这群惊魂未定之人一口一个“修罗道”,公良瑾长袖微动,眯了眯眸,望向颜乔乔。
他眉宇间带了点无奈,正色对她说道:“莫要轻信旁人的话,我并未家道中落。”
颜乔乔抬起头,对上他的清冷黑眸。
她的殿下,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清清朗朗一身正气。
她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倾诉衷肠。
哪怕世人个个厌憎、惧怕修罗道,她也绝不会。毕竟,在她堕入最绝望最痛苦的境地时,是身如修罗的他替她复了仇,让她释然安息。
谁都可以大义凛然地斩妖除魔,唯独她,没有资格指责那是邪魔外道。
他下地狱,她亦追随。既上了贼船,一路走到底便是了。
她这样想着,开口便道:“我既上了你的船……”
顿了下,她抿唇想想,坚定地表白,“便会随你走到底,无论你如何,我都不在意!”
公良瑾:“……?”
不远处,冰壶正仰着细白纤长的颈子,对着水囊咕咚咕咚痛饮。听到颜乔乔的告白,一大口水登时呛在了嗓子眼。
“噗——咳咳咳咳!”
果然,赵玉堇远不及檀郎矣。
再往西行,西梁国的地质风貌渐渐便与大西州有了很大区别。
举目皆是黄、褐、红。
没有青山绿水,大大小小的山都是风化的石头山,被风沙塑造成光秃秃的方柱,像一群群沉默无声的巨人,驻立在左右两畔,呆板地注视着身下穿行的这一列蝼蚁车马。
“像被巨人盯着,自己变得很渺小。”颜乔乔掀开车帘,一路东张西望。
她这个人,自幼便不知道“循规蹈矩”这四个字如何写。什么少看、少听、少问、少想,于她而言就是耳旁风。
“赵玉堇快看,有神庙!那就是图腾柱吗?下面还有壁刻——刻在沙子上面难道不是做白功吗?西梁人是不是傻?”
骑着沙马的领队已经对颜乔乔麻木绝望,干脆放任自流。
到了夜间,她依旧活蹦乱跳:“赵玉堇快看,西梁月亮真大,星星真多——西梁百姓是真的点不起灯,地面无光,宜观星辰!”
西梁以血邪之术闻名于世,但那与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关系。想要修成血邪道,必须有大量活血供给,再辅以种种珍贵秘药。
那是权贵的专属。
西梁百姓穷、苦,个个黑且瘦,前胸贴着后背骨。一列一列的人,有老有少,用箩筐背着山石,盖神庙、拜邪神,以此谋生。
颜乔乔大放厥词:“遍地黄金却饿殍千里,西梁不亡,只能怪我大夏过于仁慈!”
公良瑾眉眼无奈,微笑颔首。
颜乔乔转了话题:“赵玉堇你有没有感觉时间变快了许多?月亮刚圆过一次,这么快又圆了。”
月又圆了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颜乔乔记得,上个月大约是在二十五六的时候,漠北王林霄告诉她,老夫人至多再撑一个月。
一晃眼便过去了二十日,时间真的不等人。
此去金血台路途还需数日,到时候能不能顺利混上金血台顶,亦是一个未知之数。
颜乔乔长长吐出一口气:“骨头都要颠散架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到都城啊——不行我现在就要找人问问。”
打马经过的领队迅速扬起鞭,“驾!”
惹不起,躲得起。
除了赵玉堇,谁也伺候不了这姑奶奶。
西梁的异景初看惊奇,一路看上几日,颜乔乔便腻了。
西梁的道路都是经年累月踩碾出来的,未经修缮,高高低低坑洼不平,车马就像是驶在风浪里的小舟,时刻都在颠簸。
有时候马车晃得厉害,颜乔乔的右肩便会自然而然地撞到公良瑾身上。
像细小的石子投入池中,一下一下地泛起细微涟漪。
她不动声色地抿着唇,认真欣赏窗对面的风光,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忽而忽而便会碰到他。
公良瑾垂眸坐着,清清冷冷不动如山,只在她扬声唤他“赵玉堇”的时候,微笑着侧眸看她,听她絮叨说话。
颜乔乔自己并未察觉,她碰他的时候不说话,说话的时候不碰他。
这日,车队持续攀向高地,马匹的喘声越来越重,车轮时不时便会向后平平滑出寸许,惹出断断续续的惊呼。
颜乔乔坐在车上也觉得提心吊胆,生怕忽然就连车带马滚下坡。
干脆便下了车。
周遭几乎没有植被,偶尔见路旁有一两株干枯的褐色枯枝矮树,无叶,根系深深探入地底。
山石斜坡上深深浅浅地刻着些划痕,用以防滑。
右侧是石质山体,左侧便是断崖。经年被风沙剥落打磨,如今裸-露在外头的山体大块大块地平坦着,略有参差。
相隔几十丈,又是另一座断崖山。
颜乔乔仰头看了看无边无际的蓝天,心中暗想,倘若从天上往下看,这两座巨石山不过就是两块长方形的小石头,石头上艰难地爬行着蚂蚁,时不时脚下还打滑。
她谨慎地走到马车左边,望向对面的断崖山。
视线忽然一顿。
“赵玉堇!”她下意识地喊他。
“怎么了?”
颜乔乔惊奇地指着对面山体中浮出的庞然巨柱,问:“那是什么?”
定晴细看,愈加心惊。
山体边缘坦-露那一部分雕梁画栋不过是冰山一角,遵循隐隐约约的脉络可以清晰地看出,整座山中,藏着一座高达数百丈的巨型宫殿。
殿前的台阶高逾十丈,銮柱逾百丈,穹顶广阔,左右几乎望不到尽头。
在无数的岁月中,它被风沙生生淹没,嵌入山体,成为山的一部分。虽然只余少许外部轮廓,仍能看出它曾经的华贵恢弘。
除了庞大到无法住人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缺点。
颜乔乔自上往下望,只觉心神如跌落一般,自巨殿表面一掠而下——这样的巨殿,究竟是如何建起来的?
“这不过是神明一座废弃行宫罢了。”身后传来冰壶独特绵磁的嗓音,“你们看,那里是穹窗。”
冰壶一面说着话,一面试图不动声色地插到颜乔乔与公良瑾之间。
颜乔乔:“……”什么毛病啊这是。
她挺身而出,将冰壶挤到一旁。
视线相对,寸步不让。
冰壶大怒,用口型对她说:“你防贼呢?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谁稀罕!”
颜乔乔:“……?!”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在嘴上吃过这么多瘪!
好气,气成河豚。
别人不行那是不中用,殿下不行那叫不染凡尘好吗!
遗憾的是这些话绝不能说,尤其不能当着殿下的面说。
颜乔乔默默忍下满腹河豚之气,挤出僵硬的微笑:“所以这个大宫殿是建来祭祀西梁人崇拜的邪神?”
冰壶呵地一笑:“也就是没有神明的可怜国度,会将别人的神明污为邪神。西梁有神,神明的宫殿,自然是神明住过的。”
颜乔乔眉梢微动:“你是西梁人?”
冰壶道:“我母亲是。”
身后有马车夫们在盯梢,颜乔乔也不好再细问关于西梁国师西部瞳的事情。
她认认真真看了看眼前这个五官深邃的大美人,心中暗暗琢磨,不知冰壶要上哪里去给她的檀郎寻药?莫不是也要入西梁都城?
前方领队开始催促。
离开断崖边之前,颜乔乔忽地开口:“谁说我们大夏没有神?”
冰壶面露轻蔑:“嗯?”
颜乔乔微笑:“门神财神灶神土地神文神武神逢考必过神……”
冰壶:“……”
翻过这座老马进三步退一步的陡峭风化石头山,眼前霎时一片开阔。
西梁国都,便在脚下。
兴许是因为西梁国自然风光缺少色彩的缘故,富庶处的建筑便极力补足。
远远望去,整座都城大红大蓝大紫大黄,处处是明艳的撞色。
进了这座城,气氛明显与别处不同。
即便隔着车厢,颜乔乔也能感觉到一道道阴寒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这队车马。
那是掠食者贪婪凝视猎物的眼神。
到了此地,她亦不愿节外生枝,老老实实放好车帘,等待车队驶入此行目的地——金血台。
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香。
檀香混合脂粉香,厚重、粘腻、涩甜。感觉像是女子把脂粉抹过了头,不愿洗掉,而是一层一层继续用不同的脂粉颜色往上涂抹弥补,呈现出一张华贵假脸。
胡思乱想一段,马车忽然停下。
公良瑾倾身过来,大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护在怀中,缓缓走下马车。
颜乔乔心脏跳得很快,一路的忐忑,汇聚终点。
一下车,瞳仁骤然收缩。
气势磅礴的金血台,如山般,撞入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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